汗血马尾(3)

时间:2011-12-20 19:07来源:未知 作者:毕淑敏 点击: 载入中...

  我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说:“您还是休息吧。”

  没想到他强硬地说:“不,我愿意给你讲。听了我的笑话以后,你也许会露出一个笑容。”

  我没有办法拦他,就说:“随您的便吧,您愿意讲就讲好了。”心想就是侯宝林再世,我也不会笑的。

  方老自顾自地说起来:“从前,有一个人要死了,大家都很为他悲哀。他说:你们不要这样为我难过,死是一件很快活的事啊。别人说,你怎么知道的呢?他说,假如我们到一个陌生地方去旅游,如果那个地方不好,我们就会很快地跑回来。要是那个地方风景优美,我们就会一直呆下去,是不是呀?别人说,是这么回事的。那人就说,那你见过一个人从死亡那边回来了吗?这说明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眼泪都甩了出来。

  我愣怔地看着他,比他刚才剧咳的时候还要感到恐怖。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他要哭,才是正常的,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他如果开怀大笑,就有一种魔鬼的气味。我感到脸上的肌肉像刚出水的活鱼一样惶惑地跳起来。

  他笑得歪着嘴说:“社鹃,你为什么不笑一笑?这个故事是多么的幽默啊。你的笑容为什么那样吝啬?!你的父母难道没有教给你微笑吗?”

  他的话激恼了我。一个人要死了,可以得到人们的同情,但这同情不是无限的。我决定反驳他。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告诉您,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哲学上的偷换概念,死亡是一个单向通道,所有走过去的人,都没有可能再回来……”

  突然,我顿住了。对一位濒临死亡的老人说这种话,尽管它事出有因,尽管它正确无误,也还是太残酷了。我在内心深处打了一个寒战,赶快掩饰地扭转话题“……方老,我帮您加一件衣服吧,我看您很冷的样子……”

  他全然没有了朗笑时的气概,像稻草人一样,软弱地垂着头。

  “不,我的身上不冷,只是心里冷。我不是小孩子,要是冷,我自己会加衣服的。”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门开了,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进来,说:“方老,要输液了。您躺好,千万不要动啊。”

  老人顺从地躺下,伸出嶙峋的手臂。上面满布针眼,像是被一种满身钉耙的奇怪兵器所伤。我不敢再看,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是一棵槐树,树上缀着银耳环似的白花。

  我听到轻微的金属声,然后是护士说:“哎呀,对不起,方老,没扎进血管。让您受痛苦了。”

  方老好像全然没有知觉,稳稳地说:“不要紧。这不是你的技术不高,是我的胳膊有问题。它已经扎了太多的针,像鞋底子,到处都是窟窿了。这不怪你。”

  那个护士连扎了好几针,当针头在因为淤血而呈紫蓝色的皮下蛇行的时候,我的心像刺猬一样竖起硬刷,可方老仍然带着宁静的微笑,我怀疑是不是他的痛觉神经已经麻痹了……

  护士总算扎进去了。她对我说要到别的病房去一下,请我帮忙照看输液瓶。

  又剩我和孤独的老头了。单调的输液水滴声响着,好像这屋里还有另一颗心脏在跳动。

  方老仰面看着天花板说:“杜鹃,外面的马路上是不是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车啊?”

  我并不是成心敷衍他,只是街上的人和车以前有多少,我没注意过。就说:“还和以前差不多吧。”

  停了片刻,他又问:“杜鹃,外面的天气是不是已经很热了?我看你穿了裙子,可我总觉得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说:“快到夏天了,当然是一天比一天热了。”

  我只是按照我的习惯说话,老人却明显地懊丧。但他像个不倒翁似的,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又站了起来。他说:“杜鹃,你听………

  除了轻微的水声,房间像坟墓一样宁静。

  我轻声说:“听什么?……我什么也听不到啊?”

  他猛地火起来,说:“你比我年轻多了,怎么会听不到?”没等我作出反应,他的眼睛又现出神秘的光彩,说:“你听这输液瓶里药水溅落的声音……这一声是‘上’音,那一声是‘尺’音……仔细听……” (责任编辑: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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