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年)二月十七日,聂士成率领武备学堂学生从吉林省珲春城渡过图们江,抵达朝鲜的庆兴府。聂此行是勘察朝鲜东北海岸形势。他可说风尘仆仆:去年九月才奉李鸿章之命前往中俄东北边境,在苦寒中沿边考察四个月,哪知回到吉林才不久,李又要他立即到朝鲜去。
聂士成的俄朝之行都是为了防俄,在当时“李傅相”的心目中,防俄是清朝的主要战略构思,不但要在东北防俄,也要在属国朝鲜防俄,因为俄国对朝鲜也有野心。防俄重于防日,李鸿章那时无疑忽略了更加可怕的另一个强邻日本。
聂士成入朝后,仔细考察东北沿海要冲,并像访俄时那样逐日写下“日历”。一年后,他把考察俄朝两国的“日历”结集出版,名为《东游纪程》(《东游纪程.日知堂笔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这本书的下半部便是聂士成的访朝日记,现在就只谈谈这部分的主要内容。
《东游纪程》是值得一读的小书。第一,这书简洁地记载了甲午战争前夕的朝鲜社会百态,让读者可以一窥这个清朝属国的最后一面。第二,聂士成到访朝鲜之路是与别不同的,他走的并非朝鲜较为富庶的西北部,而是较为贫穷的东北部,这也是明清两代中国官员从来没有走过的地方。第三,因为聂士成这次来访事出突然,当地官员无法在事前便做好周详的接待工作,这反而让聂看到了朝鲜某些真实情况。
聂士成到了庆兴府,发觉朝鲜士兵仍然用古老火枪,“尚逊中国鸟枪兵”。府城城墙不过八尺,乱石堆成,内无街道,民居只是些小草房,门前污秽。聂受到府尹的宴请,但食物“腥闻不能入咽”。他首先对朝鲜留下了不佳的印象。
聂士成率领学生沿途测绘地形,也不忘记下他的所见所闻。聂一行来到明德站时,碰到一桩奇事。有十多个童子列队向他行礼,并且送上一封信。他一看,原来这些学童没有学校,书本也不足,只能读《千字文》,因此恳求这位“天朝”大将给点钱,“俾为学之资”。聂于是赠送一些银襾给学童。
朝鲜王朝一直非常重视面子,像这种有损体面的“乞钱”事件,在以往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但东北是该国的边远地方,地方官员缺少应付“天朝大员”的经验,结果给聂看到了当地教育落后的一面。
聂士成是武童出身的淮军将领,曾参与光绪十年的中法台湾之战,对西方军备并不陌生。他当然很关心朝鲜的边防兵力。在会宁府,他和府尹笔谈后,发觉这个重镇的兵力只是纸上数字,原本有马兵和炮兵各一百二十名,却竟然“只属虚数”!至于另一重镇镜城府,则有由清军训练而成的五百士兵,当中三百驻守府城,其余二百散布附近的十邑。聂士成必定感到心凉,因为以区区五百士兵来防守那么广阔的地方,如果要用来防俄,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最令聂震惊的,是他发觉这些受过新式训练的士兵所配备的来复枪,枪膛内竟然没有来复线。枪是由朝鲜自制(清朝曾赠送整套军械制造厂给朝鲜),却没有制造来复线的机器,没有来复线的枪只比古老火枪好一点罢了。
朝鲜除了边防废弛,地方政治也败坏。例如在富宁府,府尹竟然向来访的聂士成诉苦,说他任职四年来,“亏空钱四千余贯”,他想辞职,但朝廷不批准,他只有请求聂见到国王时代为求情。这反映了当地朝鲜官员根本无心政事,一旦面对强邻入侵,又如何能守土卫国?
聂士成在书中多次谈到他路经的朝鲜城镇“荒陋至极,民苦可知”。他看到朝鲜民众的贫困苦况,也看到社会落后和民情闭塞。他当然是用“天朝大将”的眼光来看待朝鲜社会的,因此笔下毫不留情:
“朝鲜民情太惰,种地只求敷食,不思蓄积,遇事尤泥古法,不敢变通,读书几成废物,平居好游,文理欠通,笔谈数十句,多半费解,谈时务辄加菲薄,可憎可怜。”
上述的严厉评语,反映了聂士成对朝鲜能否防俄或自保是颇为忧心的。“读书几成废物”这句话最为沉痛,说明了八百年来以儒立国的朝鲜就像清朝一样,保守传统的儒家文明已敌不过船坚炮利的西方文明,因此面对帝国主义的不断挑战,只能落于下风。
朝鲜的“泥古”之一,是坚持千百年来的官妓制度。早在明朝时,便有些出使朝鲜的“天使”抨击这种制度,但朝鲜依然故我。聂士成来到咸镜城时,官员以歌妓来招待他。他“力辞之”,官员却说这是朝鲜古制,不敢擅改。他及后到了平壤,发现该城竟有官妓数千。可见朝鲜在亡国的前夕,地方官员仍是醉生梦死,不思振作。
聂士成有些记载很奇怪。例如,他由端川府来到群贤津,在“侍中台”看见一块朝鲜官员纪念先人功绩的立碑。聂一字不漏录下碑文。碑文只是对祖先歌功颂德,看似无甚特别之处,文末却有这句“崇祯纪元后九十四年”。明朝已给满清灭亡了九十四年,那个朝鲜官员却顽强地沿用崇祯纪元,而拒用清朝皇帝年号。聂录下这块碑文,也许暗示朝鲜的政治态度——怀明拒清。
其实朝鲜官民一直念念不忘皇明,除了与清朝交往的官方文书要被迫使用清帝纪元外,绝大多数采用“崇祯后”或“永历后”这样独特的方式来纪元。这种犯下清朝大忌的“政治不正确”碑文,是朝鲜西北部清使臣经过的地方所绝对看不到的。聂士成心中要问的也许是这个问题:清朝值得为背清的朝鲜而战吗?
聂士成到了元山港后,忽然接到电报,说李鸿章将在四月巡阅海军,要他立即回国。聂于是更改行程,横越朝鲜半岛至汉城,拜会国王高宗后,再取道平壤,他在那里碰到朝鲜从清朝回来的贡使——那应是朝鲜最后的贡使了。
《东游纪程》是聂士成入朝个多月来的日记,从中可以让读者扼要地了解大战前夕的朝鲜社会百态,由火枪兵、学童列队“乞钱”,以至官妓制度、“崇祯纪元后”的碑文,无不说明当时的朝鲜仍是个沉睡中的“隐士之国”,而强邻日本则高唱“征韩论”已多年。朝鲜的亡国命运,已非同样是暮气沉沉的清朝所能力挽的了。
聂士成三月底回到东北。三个月后,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清军迅即战败,朝鲜在日本挟持下宣布脱离清朝而“独立”。聂士成曾率军入朝参战,以勇敢善战而在战后升为直隶提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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