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2年的10月前,白修德获得的河南饥荒情况,只有一些只字片语的传闻。在坊间、国民政府举办的高级酒会以及外国记者的聚会上,他能够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
“我听见一个河南来的人说……”
“我看到一封洛阳来的信……”
以记者的敏感,白修德向重庆的国民政府高官进行过求证。而所有这些传言,都得不到证实。
自1940年迁都重庆后,为了确保战区的军粮供给,国民党当局实行了在各省“征实”(即直接征收粮草等生活物资)制度,还规定虚报灾况的要予以重惩、征实有功的予以嘉勉。
这种奖惩制度,等于引导各省“报喜不报忧”。据《河南文史资料》记载,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并没有像电影中那样勇敢地为民请命。据当时的河南一区行政督查专员杨一峰的回忆,1942年初秋,杨一峰在到河南鲁山述职的路上,“目睹飞蝗遮天,野无青草;灾情惨重,人民卖儿卖女。”
随即,河南各界由省赈济会发起,推派杨一峰在内的三名代表到重庆去,“呼吁减免征实配额,拨粮赈济灾民”。
到了重庆,他们发现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在向中央呈送的报告中说,“河南的粮食收获还好”。他们就此事质问李培基,李支吾以对。
事实上,蒋介石早就接到过河南军政官员上报的灾情,但他就是不相信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他关注的一是征兵,二是征粮。他当时的一份批示明确表露了个人态度:“本年有若干省地方官绅,文电纷驰,申报水旱灾况,或称赤地千里,或称田庐漂没,一方请求豁免征购,一方请求巨款赈济,然究其实际,则其间多数地区,虽或略有灾歉,大都以少报多,以轻报重,过甚其词,张皇入告。操其心迹,官吏则藉报灾荒,豫图减轻征课之责任……”
根据多年从事1942年河南大饥荒研究的宋致新提供的资料,早在1942年八九月间,蒋介石就已从军方李家钰、蒋鼎文那里,得知了河南的灾情严重,军粮征缴困难。为了挽救局面,他赶到西安附近的王曲军校,主持召开了紧急“前方军粮会议”。
河南省官员对军粮配额讨价还价的结果。蒋介石当天晚上即“征用所有的运输工具,打开粮仓,把存粮迅速地东运河南”,以解决河南驻军的粮食问题。同时决定,把对河南农民的征粮数额由500万石减为250万石。
但是到了粮食部长徐堪那里,河南的军粮配额由250万石变成了250万包。一石合小麦140至150市斤,一包合200市斤。一字之差,让河南的军粮配额增加了三分之一。而按照这个标准超额完成了征粮任务的河南粮政局长卢郁文,还得到了蒋介石的嘉奖。
直到1942年10月30日重庆召开的国民参政会上,豫籍参政员郭仲隗将所收集的河南灾民所吃的榆树皮、观音土、雁粪等带到大会上当众展示,涕泣陈情,并领衔联名提出了《河南灾情惨重,请政府速赐救济,以全民命而利抗战案》,河南的灾荒才得到了国民政府的确认,派要员前往勘察灾情,赈济灾民。
看重庆,念中原
10月的一天,交友甚广的白修德从美国大使馆一位外交官那里,看到了一封来自洛阳和郑州的传教士的信件。
从这封信中,白修德才第一次确信,河南正在发生大饥荒。
来不及实地采访,白修德把这封信的内容改编了一下,写成了一篇稿子《十万火急大逃亡》,用电报作为急件发回纽约的《时代》周刊总部,这篇报道于1942年10月26日刊发。
“这篇报道应该是经过了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新闻审查的,因为文章里并没有明确提出政府救灾不力,只是客观陈述了河南的灾情。”宋致新分析。
白修德在这篇文章里,引述了两位外国传教士在河南的所见。
“传教士阿西克拉夫特9月份在郑州写道,‘教堂前,有六个小孩被他们的父母绑在树上,为了让这些孩子在大人要饭时不要跟随着造成拖累。”
“天主教传教士保尔·于斌上周从重灾区返回重庆,在洛阳,他看到成捆的树叶被卖给饥民当食物,一块钱一捆。一个农民把一家人召集在一起,让大家吃上一顿饱饭,然后告诉他们,刚才吃过的饭里已经下了毒药。”
……
同时,白修德也在这篇稿子里简述了当时国民党政府的一些救灾措施,“中国政府正紧急从陕西调运100万石种粮,同样的数量来自安徽。政府一面劝说农民不要吃掉种粮而是留着播种,并向他们保证赈灾物资的供应正在紧急办理之中。”“政府已经筹措了1000万法币用于直接救济并且命令农业部速筹种子粮给灾区”。
在文章的最后,白修德做了一个不够准确的判断:“不管重庆的决策有多么迅速,所有的救济措施都因古老中国乡下的迟缓效率而备受阻碍。”
但是这篇报道并没有引起很大反响,很快被淹没在同时发生的众多国际大事中:苏德战争的斯大林格勒战役陷入胶着、非洲战场上的阿拉曼战役开打……甚至宋美龄访问美国时的出色演讲,都比这篇语焉不详的稿子更具吸引力。
即便是白修德自己,也没有料想到那时的河南已经成为了人间地狱。
更难以想象的是,由于国民党当局严格的新闻封锁,当时的国内媒体,竟然没有对河南的灾荒进行详细客观报道。
一直到12月份,时任《大公报》记者的张高峰被派到河南。
“他从四川途经西安时,就看到成千上万的河南难民往陕西涌。洛阳城街头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乞丐。更让张高峰恼怒的是,灾情如此严重,县政府还逼着农民纳粮,交不出粮就抓到县政府痛打,还逼灾民去卖地抵租。”宋致新说。
于是,张高峰以眼见耳闻的事实写了一篇通讯,叫《豫灾实录》,发表在1943年2月1日的重庆《大公报》上。
第二天,《大公报》就发表了社长王芸生字字血泪的社评《看重庆,念中原!》。
王芸生在文中写道:“忆童时读杜甫所咏叹的《石壕吏》,辄为之掩卷叹息,乃不意竟依稀见之于今日的事实”。
就是这两篇稿子,戳到了蒋介石的痛处,他即刻下令,《大公报》停刊三天。
根据王芸生后来的回忆,他当时对蒋介石的做法不是很理解,他曾向时任蒋介石秘书的陈布雷询问,而陈布雷说:“委员长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灾,说什么‘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嗷嗷待哺’,委员长就骂是谎报滥调,并严令河南征缴不得缓免。”
《大公报》因报道河南饥荒被停刊的事件触动了白修德。凭着对国民政府的新闻管制和蒋介石行事方法的了解,他认定河南灾荒的惨重超乎想象,在重庆所得到的信息远远不够。
白修德决定到河南实地采访。于是,他拉着好朋友、《泰晤士报》记者哈里森·福尔曼一起,向国民政府新闻处提出了采访申请。他们得到的批准并不是到河南,而是“乘陇海路火车从宝鸡经西安到达黄河和陇海路所经过的潼关。”
直面饥荒
潼关,是白修德、福尔曼灾区采访的第一站。
在潼关车站的那一夜,“到处是尿臊味、屎臭味和人身上的臭味。我们的周围满是挤成一团的农民。”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