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首个单行本,是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推出的。曹禺在书"序"中自言:"屡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第二个呢,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了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人们在不断为《雷雨》追加"主题"的同时,也在频繁追问:"莫明其妙"地"逗起"作者兴趣的"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又是什么呢。其实曹禺在同一篇"序"中已为"几个人物"做了回答:"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来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蘩漪,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但对"一两段情节",作者却秘而不宣。
曹禺先后在国立剧专、复旦大学讲授戏剧,但由于性格谦逊,授课时从不以自己作品为例,故而至1949年以前,他很少透露自己的写作情况。上世纪50年代运动不断,曹禺真诚地接受思想改造,虽然写下许多随感录与访问记,但对旧作除了删改便是反省,对于当年写作状况,尤其是"逗起"写《雷雨》兴趣的"一两段情节",则更是讳莫如深。
日月交替,时光进入了1962年。随着国民经济的整体复苏,文艺政策也开始松动。这年3月,全国话剧、歌剧和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在广州召开,周恩来总理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为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取消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在谈到曹禺时,周恩来讲:"过去和曹禺同志在重庆谈问题的时候,他拘束少,现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这个错,那个错,没有主见,没有把握。这样就写不出好东西来。"曹禺十余年来首次敞开心扉,在座谈会上畅谈了有关剧本创作的问题。当谈到主题思想的孕育形成时,他说:创作必须真知道,写不好的根本原因,总是由于并不真知道自己要写的东西。首先是个性鲜明的人物,你对他熟透了,才能写好。他主张"作品的中心思想最好晚一点成形,要多转几个圈子。材料已经很多,中心思想还没有出来,不要急,可以从人物开始,先构思情节、场面。"此刻,他顾虑全消,罕见地举起了《雷雨》的例子,第一次回答了"逗起"他兴趣的"一两段情节"是什么:"以《雷雨》为例,先想到'敲窗'一段,后来又想出了'吃药'一场,'相认'一场……作者构思情节,把自己真正感动了的东西先写下来,反正不发表,慢慢摸它的思想,使情与理融合在一起。"这是文学创作的真谛,这也是曹禺当年写《雷雨》的真实状况。
此后,尤其是新时期以来,曹禺又在不同场合,多次重申了"我先写的是最吸引我的一些片断:如第三幕四凤对母亲发誓和以后周萍推窗进入四凤卧室的戏,又如第一幕中喝药以及第二幕鲁侍萍和周朴园相认的戏。后来如何穿插,又费了一番思考,才组织成这样一个剧本"(《收获》1979年第二期)。他还披露在写作前"我写了许多种人物的小传,其数量远不止《雷雨》中的八个人。记不清修改了多少遍,这些残篇断简堆满了床下"(田本相《曹禺传》)。正是因为"把自己真正感动了的东西先写下来",有了"许多种人物的小传",《雷雨》的魅力才历经数十年而不衰,这也正如巴金所言:《雷雨》剧本不光能演,而且也能读。
《雷雨》的写作经过曹禺终于讲出了,而且还多次强调了作品的中心思想要"晚形成",写作要"真知道",对笔下人物要"熟透了",这可谓善哉斯言,一语中的。但有个事实却不容忽视:他在1949年之后所写的《明朗的天》、《胆剑篇》、《王昭君》,却是一部不如一部。对这三部戏,主题是否"晚形成",内容是否"真知道",人物是否"熟透了",曹禺没讲,或许他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