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风情

时间:2013-08-07 08:35来源:新华网 作者:李丽杰 点击: 载入中...

阳光

 

  阳光肆意汪洋的时候,正是檐下风情演绎到极致的时候。


  五月的阳光,即不冷漠,也不热烈,左手摩挲右手,感知妥帖的温度,确实使人舒坦、惬意。目光眺望西山,有幸捕捉到神秘莫测的那一幕:天空漫不经心裂开狭长一隅,马上就有宏大的金橘色汹涌淌出,像一枚熟透果实的汁液,鲜润而明艳。丰富的颜色好像不安分,不停地见异思迁,随着光线的迭转、聚拢、分散,折腾几个来回,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方位,然后死心塌地投向檐下。


  主人在檐下摆一方桌,用几块砖头逐一将桌腿垫平。别看桌子残破,黑漆漆的不起眼,却稳稳当当行使职责。一把茶壶,几只海碗置于其上,再简单不过。喝茶人托起豁边的海碗,先是撮嘴,然后舒缓有度吹开飘浮的茶沫,平静水面就荡起诗意般的涟漪。最后沿碗边出其不意地很响亮地吸溜一口,眯眼,缓缓咽下,于是就听见舌尖顶上腭时发出的频率紧凑的滋滋声。


  说是茶水,其实是平淡无味的隔夜茶,泡了一回又一回,主人舍不得倒掉,依旧拿来款待随来随走的顾客。这是主人招揽生意惯用的一种方法,虽说有点不讲究,却很受用。喝茶人认为白喝人家的热水就已占便宜,且是带色的比较奢侈的茶水,大多不会计较这些。喝完后,起身,抹抹嘴,打个惊天动地的饱嗝,进屋给老婆买一盒香脂,给孩子买几颗红白相间的糖球,再给自己买一包廉价的"葡萄"烟,然后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这个人走了,很快又来一个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向檐下挪来。屋子的主人腰弯疾行几步,将老人恭恭敬敬扶到茶桌旁,拉凳,坐下,责怪声就响起:"四爷,您身体不好怎么还出来走呢?"叫四爷的老人威严地捋着稀疏的山羊胡,这使我看清他的污浊的指甲锐长,很像鸟儿坚硬的喙。四爷不满地说:"不让我出来走,不得憋死我啊!我想喝茶,儿媳妇不在家。"屋子的主人赶紧陪笑脸,不敢怠慢:"四爷,等着,我给您老换壶新茶。"四爷忙不迭应承,满脸皱纹就笑成一朵灿烂的菊花,投向西山的目光不再混浊,而是异常清澈,似孩童般无尘。我知道他在望什么,山中或南或北的某个方向,有块他心中自认为是神圣的风水宝地--坟茔地。想到这儿,我有些害怕,感觉头皮发麻,有丝丝凉意袭入脖颈。还好,仅片刻,这种恐惧就消失无影无踪,因为檐下一只硕大的蜘蛛将我吸引过去。


  因为是星期天,所以我有充足的时间观察一只蜘蛛结网全过程。蜘蛛织得相当卖力,我看得也极为专注。借檐下露出的椽子一头,蜘蛛以它为起点,鼓动丰满而玄妙的腹部,东一下,西一下地扯网,不紧不慢。急性子的我不得不佩服它的好耐性。四爷喝完一碗茶的工夫,一张巧妙绝伦,经纬高超的蜘蛛网宣布完工。蜘蛛疾速躲到阴暗处等候猎物上钩,于是处心积虑的暗算开始了。苇子铺就的房檐,从东到西,不计其数的空洞洞,像一只只老谋深算的眼,一并和蜘蛛窥视着猎物。果然,两只蜻蜓翩翩飞来,其中一只翅膀呈水红色,姿态妖娆,它飞在前头,似乎根本没在意前面有险情。一眨眼,红蜻蜓就撞在网上,翅膀频频扇动。而速度稍慢些的灰蜻蜓,见大事不妙,机警地绕过蛛网,免于一劫。判断无误的话,它们应该在热恋中,才会那么忘情,那么陶醉,连蜘蛛网都视而不见。逃生的灰蜻蜓并不死心,只见它双翅用力一抖,准确地停落在房盖的草尖上。然后一头扎下来,义无反顾地向蜘蛛网撞去。因为速度快,只看到一道灰色的弧线闪过。灰蜻蜓是想来个英雄救美?还是演绎动物世界里震撼人心的"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殉情故事?我不得而知。可惜灰蜻蜓势单力薄,无力回天,蛛网不痛不痒地晃荡一下,继续招摇着。蜘蛛的阴谋得逞了,不慌不忙爬过去,颇是得意。这让我很吃惊,想不到动物界也有这般狡诈的主儿。不待它爬至猎物旁,我掷出一粒石子,立竿见影,精致的蛛网破了,在风中飘摇。两只蜻蜓沾在网上,东一下西一下跟风晃荡,它们再也不能快意地谈情说爱了。


  喝尽一壶酽茶,四爷被茶水滋润得精神焕发,说话声音陡亮,他警告我不要破坏蜘蛛网。他说蜘蛛网能粘蚊子、小咬。当然,四爷口里不会讲出"蜘蛛是益虫"这类科普术语。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依然顺墙根拾石子,四爷就生气了,举起拐要打我,吓得我一溜烟跑回家。


  回家时,已是正午时分,暖风吹得人沉醉,却吹不散心中深藏不住的心事。背部紧贴墙根,身体扩成"大"字,想那两只倒霉的蜻蜓,想四爷几乎红得要渗出血来的青木拐杖。想着,想着,竟要睡着了。


  整个下午坐在屋檐下,除了眉飞色舞地给同伴重复咀嚼不新鲜的童话,还添油加醋大肆演讲关于蜻蜓与蜘蛛斗争的故事。虽说实质与小卖店主人用隔夜茶招揽顾客大同小异,喝起来索然无味,却偏有瘾者愿意喝这一口,愿者上钩勾嘛。


  天色暗了,炊烟缭绕,檐下比白天还热闹几分。铲子刮铁锅刺耳的声音,母亲呼唤猪娃一短两长的声音,孩子跳皮筋唱起欢快的歌谣,杂七杂八响彻院子。一锅黄灿灿的玉米饼子,两碟家常咸菜,几粒花生米,一杯高粱酒,被一双粗糙的手摆在桌上。那时我深深地疑惑,为什么我的父母舍不得浪费时间在吃喝享乐上,而是拼尽一生的精力,将所有的激情一心一意交给敦厚的黑土地?


  西天最后一抹云霞褪去了,天际淡出一轮微黄的圆月,又一轮热闹在屋檐下进行。男人们侃大山,讲黄段子;女人们唠嗑,奶刚满月的孩子;大一点的孩子则房前屋后捉迷藏。这一切,直至星光满天才销声匿迹。


  多年后,身居喧嚣的城市,却无法感受生活带来的真实,更体会不到檐下不加雕琢的风情。那些原汁原味的生活已远走,早被城市的繁华埋藏得太深,无从挖掘。但愿纯朴的檐下风情能像名山大川一次次被旅行者在地图上加红圈批注,重点复习。时间久了,自然而然成为心目中高山仰止的神圣风景。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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