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种混杂的人种优势,正是这种胃口的胡化倾向,唐代的文治武功,达到中国历史上的高峰。加速了边外属国的归附,推动了胡人内迁的涌入,也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贞观之治、开元之治的黄金时代。随着民风民俗的广泛传播,衣食住行的深入渗透,以麦面为主的中原人,在择食主张上多近胡人。
毕罗者,番中毕氏、罗氏好食此味。(唐·李济翁《资暇集》)
今衣冠家名食,有萧家馄饨,漉去汤肥,可以瀹茶;庚家粽子,白莹如玉;韩钧能作樱桃毕罗,其色不变;有能造冷胡突鲙,鲤鱼臆,连蒸诈草,草皮索饼;将军曲良翰,能为驼峰炙。(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中土人本来擅长于制作面食,曾几何时,也时尚胡风起来。记得贺知章初到长安,投师访友,出明珠为贽见之礼,主人了不在意,嘱童持去鬻胡饼数十枚,众人共食之。可见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岂能低估?由此,可以看到长安城里的原住民,不得不按照地道的西域风习,来调整自己的胃口。
因为着眼于摄取更多的动物蛋白,膳食结构发生变化,使得国人的体质,气质,精神,心态,也在嬗变之中。肉食增多,势必带来某些人种学上的演化。唐朝男人的豪放自信,唐朝女人的妩媚可爱,正是这种食物结构成分发生了变化的结果。
这个结论,很可能使有识者嗤之以鼻,但一杯牛奶,改变一个民族,却是发生在二十世纪日本的事情,那是有目共睹的。
在《资暇集》中,有一则《熊白啖》的故事,你便懂得唐人的好胃口了。
贞元初,穆宁为和州刺史,其子故宛陵尚书,及给事已下尚未分官,列侍宁前。时穆氏家法切峻。宁命诸子直馔,稍不如意则杖之。诸子将至直日,必探求珍异,罗于鼎俎之前,竞新其味,计无不为。然而未尝免挞斥之过者。一日给事直馔,鼎前有熊白及鹿修,忽曰:"白肥而修瘠相滋,其宜乎?"遂同试,曰:"甚异常品。"即以白裹修改之而进,宁果再饱。宛陵与诸季望给事盛形于色,曰:"非免免笞,兼当受赏。"给事颇亦自得。宁饭讫,戒使令曰:"谁直?可与杖俱来。"于是罚如常数。给事将拜杖,遽命前曰:"有此味,奚进之晚耶?"于是闻者笑而传之。
熊白,即熊的脊肉,极嫩极肥,鹿修,即风干的鹿肉,极干极韧,两者性质不同,炒蒸以后,却效果奇佳,鲜美异常。据说,现在到西安吃仿唐菜,还可以点到这道名品。试想这么一位老爷子,每顿食肉,食不好,还要敲儿子的屁股,固然可讽之曰"肉食者鄙",就知道那张嘴,而无远谋深虑,但不也感觉到他那粗鲁豪悍的可爱乎?
什么时代,什么胃口,胃口是决定出汉子,还是出侏儒的关键。这也是清人顾亭林在《日知录》里早就感慨万分的话题,他说:
余见天下州城,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人情苟且,十百于前代矣。
顾炎武所说的一朝一朝的式微,我不禁想起晚清大学士徐桐,这位给老佛爷策动义和团扶清灭洋、提供理论依据、掌握宣传舆论的教父,庚子事变期间,尽管风烛残年,不得不每日进宫,以备慈禧垂询。可他,家住崇文门外,坐在轿里,往北抬,花市有洋人的教堂,他不能路过;往西抬,东交民巷有洋鬼子,更不能路过;往南抬,绕路而行,又避不开当时北京的红灯区八大胡同,可谓步履维艰。他那顶只好远走永定门,再经西直门,然后才从西华门进宫的轿子,成为京城的一个笑话。
一个人,为其狭隘的教义活到如此委琐凿枘的地步,这个朝代,不亡何待?
这位老夫子,活了一辈子,闻夷色变,视洋为敌,闭目塞听,拒绝变革,如防洪水猛兽那样,抵制一切外来的新鲜事物。于是,倘若有谁端来唐朝穆宁吃得眉飞色舞的那盆"熊白啖",拦住那顶笑话轿子,捧过去,基本上已是一具政治僵尸的他,绝不敢举筷尝上一口的。
因此,好的胃口,包含着宽容、博大,体现着接受、吸纳,意味着消化、摄取,代表着健康、活力。对一个人来说,足以雄壮体格;对一个朝代来说,足以强健精神;对一个城市来说,足以鼎盛壮大;对一个国家来说,足以生生不息。
唐朝伟大,在于唐朝从不挑食的好胃口,这一点,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