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英国石油公司(BP)墨西哥湾石油开发项目副总裁戴维?雷尼来到美国参议院,为公司近海石油开采项目的安全性摇旗呐喊:“过去50年来我们一直从事近海石油开采业务,我有信心认为:它不但安全可靠,而且对环境不会造成任何污染。”此时,美国内政部正在考虑为近海石油开采制订更严格的限制措施,戴维?雷尼的华盛顿之行,既是为安全性作证,又是变相游说。
2010年3月31日,美国总统奥巴马终于宣布,结束长期以来不允许美国在大西洋沿岸、墨西哥湾东部海域从事近海石油开采的禁令,他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决定宣布次日,英国《泰晤士报》记者忧心忡忡地写道:“为了减少美国对国外能源的依赖,奥巴马正在用环境和他的政治生命做赌博……这个计划,我们姑且看成是高效灭绝北极熊的良方妙药吧。”
2010年4月20日深夜,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海岸线以南80公里,墨西哥湾北部海域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英国石油公司海上石油钻井“深海地平线”的工作平台上,顿时燃起熊熊大火,一场可能是“美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原油泄露事故,就这么回应了奥巴马的雄心和戴维?雷尼的担保。
一次意外和三本账
查尔斯?罗宾三世,路易斯安那海边一名普普通通的捞虾船船东,被泄露事故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六神无主。5月2日,美国国家海洋大气管理局宣布封锁事故周围海域,从那天起,罗宾和其他生活在附近海岸的数千名渔民一样,天天坐在自己的渔船上,靠着喝咖啡打发时光。他说:“几年前,卡特里娜飓风给我们挖了个大坑,正当大家拼命工作,一点点往外爬的时候,‘深海地平线’又给我们当头一记闷棍。”
海上石油钻探是一项充满风险、但已是相当成熟的技术。一年多前,英国石油公司在墨西哥湾另一块海域打下的钻井,已经成功深入到海平面以下1.07万米深的岩层,而在事故发生海域,水深只有5500米,只及前者的一半。水深和海况不应是事故的主要原因。退一步讲,即使钻井平台遭遇意外,还有数道封闭阀门或手动或自动发挥作用,迅速切断油管,防止石油泄漏。然而,一系列“巧合”就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让“深海地平线”的影响逐渐叠加。
首先,预想中的多道封闭阀门不知为什么没有发挥作用;其次,当“深海地平线”在爆炸发生36小时后沉入大海的时候,把连接海底的输油管一起折损,在海平面下1600米深的地方一共形成三处断裂,大量原油形成汹涌的海底喷泉,两周时间已经污染5180平方公里海面。罗德岛大学海洋能源专家马尔科姆?斯波尔丁说:“我们本有好几次机会阻止这场灾难,但可惜都错过了。”如果是在挪威或者巴西,石油钻井平台会多设一道声控系统控制封闭阀门,但是美国少了一道挽救“深海地平线”的机会。不幸中的“万幸”,出事海域一直风平浪静,为施工方清除海面油污、布置水上防油围栅、防止油膜加速扩大提供了方便。一名工作人员说:“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够走运的。”
不走运的,是查尔斯?罗宾三世和他的老乡,还有沿岸的生态系统。密西西比河从这里入海,路易斯安那拥有全美40%的海岸湿地。现在正是春暖花开、万物滋生的时候,大量鱼虾、牡蛎、海鸟聚集在密西西比三角洲繁殖。“深海地平线”之前,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海洋石油污染发生在1989年,美国埃克森公司“瓦尔德斯”号油轮在阿拉斯加州威廉王子湾搁浅,泄露了5万吨原油。“但是那场灾难发生在岩石遍布的海岸,和密西西比三角洲不可同日而语。这里湿地茂盛,松软的土壤就像巨大的海绵。从这一点看,我们又非常的不走运。”海洋能源专家马尔科姆?斯波尔丁说道。
经济账和生态账翻过,还有一笔政策账。一名环保人士说:“这场灾难已经让奥巴马总统所有的近海石油开发计划寿终正寝,其影响至少持续十年。”5月3日,美国非营利性政治网站“行动起来”(MoveOn.org)呼吁奥巴马取缔一切新的近海石油开发计划。第二天,一位佛罗里达州参议员强硬地叫嚷说,要“动用一切手段去阻挠(近海石油开发)”。与此同时,国会里一些民主党议员已经开始行动:“总统的近海石油开发计划,面临安乐死的结局。”
石油辩证法
继续开采,还是就此住手;收获财富,还是制造灾祸。石油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辩证法。
在有些国家,石油无疑是天赐的恩物。上世纪60年代,依赖捕鱼、木材和船舶生产的挪威正遭受资源匮乏、经济乏力的窘境,此时发现的北海油气田挽救了它,为挪威今天继续开发绿色能源铺好道路。但是换到非洲,情况就截然相反。人们很难想象,在盛产石油的尼日利亚(非洲第一,世界第十一大产油国),汽车经常在加油站前排起长龙,而加油站又早已没有一滴油库存。去年12月,前所未有的油荒席卷这个国家,终于让决策者感到愤怒:“整个地球都靠我们这里的石油驱动,可是我们的汽车油箱却空空如也。石油在这里简直就是罪孽,大家把它挖出来,不去想着建设国家,却整天盘算怎么用它填饱自己的腰包。”世界银行估计:过去30年里,尼日利亚各色政治势力和武装派别总共把3000亿桶原油拢进私囊。而在非洲其他重要产油国——安哥拉、加蓬或者赤道几内亚,石油成为财阀聚敛财富、政治人物收买人心、或者分裂势力扩充武装的好帮手,为争夺石油而爆发的地区冲突、国家内战屡见不鲜。
这就是石油,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它可以让人笑,让人哭,推动经济腾飞,或者正好相反。在复杂的石油辩证法中,“深海地平线”意外事故,带给奥巴马总统的是福还是祸?
“环保主义者大声叫嚷:摆脱石油,开发可持续的替代能源,从某一个角度看,这个观点绝无问题。”5月17日出版的《时代》周刊首先给环保主义者戴上一顶高帽——但是编辑随即提出:假如换一个角度看问题,这个结论就过于理想主义。
一个大趋势是:根据国际能源组织的预测,从现在到2030年,世界石油需求将上涨24%,石油仍是未来能源供求链上的重要一环,我们的石油需求只会继续提速而不是脚踩刹车。一个小现实是:美国今天37.1%的能源供应来自石油;只有7.3%来自可再生的清洁能源,而其中,如果扣掉水电在7.3%中所占的比例,属于太阳能和风能的那部分会变得更少。“当环保主义者为清洁能源心醉神迷的时候,我们(美国人)仍需要石油点亮住宅,工厂需要石油开动机器。”《时代》周刊这样写道。今年4月,美国第一座海上风力发电厂——“海角风力发电”项目获批,130台风力涡轮机将为马萨诸塞州居民提供180兆瓦电力,满足75%家庭的用电需求。可是《时代》周刊告诉大家:账不能这么算:“假如靠风力发电厂解决美国家庭未来20年的用电需求,我们一共需要3000座如此规模的风力发电厂。那么从现在开始到2030年,平均每隔两天就要诞生这样一座发电厂。”——在冰冷的数字面前,清洁能源竟然如此苍白。
即使是近海石油开采,也面临石油辩证法的拷问。
1969年,美国南加州附近海域发生一起石油钻井泄露事故,倾泄出10万桶原油,让10公里海岸受到污染。事故发生后,美国东、西海岸再也没有一口新油井投产。1981年国会通过法案,严禁开采太平洋和大西洋两侧大陆架范围内的石油资源,覆盖海域最远达到322公里。1990年,老布什政府签署行政命令,把禁采区扩大到墨西哥湾中部和阿拉斯加的所有近海区域;1998年,克林顿又把这项命令延长到2012年。
然而,严格的禁采令让推行者背上沉重的道义包袱。批评者说,封存国内石油资源,并不代表美国的天空更加环保。为填满美国人的油库,其他产油国必须快马加鞭。仍然举尼日利亚为例,这个国家每天可以生产200万桶原油,却刚刚超过美国日均石油消耗的10%。非洲已经成为美国第五大石油进口地,但是油田周围的自然环境大多惨不忍睹:茂密的草原被林立的井架代替;野牛和斑马被卡车的轰鸣声赶跑;又因为偷盗石油的老百姓技术不精或者内讧争斗一次又一次造成输油管道泄露,污染当地河流草原。至于近海石油资源,更是被捷足先登者瓜分。对此,海洋能源专家马尔科姆?斯波尔丁的看法一针见血:“绝大多数美国消费者只看到价格便宜的石油产品,却不去想想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想叫这些人为发生在非洲西海岸的石油钻井泄露事故动动眼皮,简直比登天还难。”在这个时候,环保主义者悄悄变成了伪善主义者,这位专家说:“为保护自己的海岸线,从新泽西州来的参议员一年接一年否决近海石油开采计划,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劝自己的老乡少烧一点石油。仅在2008年,新泽西州就消费掉2.3亿桶石油。”
奥巴马,借东风
“哪里有石油,我们就挖到哪里”,这种态度有点欠妥,但是“明知地下有,我们也不挖”的另一个极端,大概也不符合石油辩证法。近海石油开采让美国海岸线面临危险,可是“挖油可以,但请远离我家后院”的替代政策显然也不光彩。奥巴马的能源政策似乎被“深海地平线”逼上了绝路——不过,事情可能并不这么简单。
2009年2月11日,美国国会通过了《2009年恢复与再投资法》,整个预算是7890亿美元,大约500亿美元分配给“能源”。从那以后,奥巴马的新能源政策逐渐清晰:提高能效(节能减排)和扩大可再生能源生产齐头并进,未来十年至少创造46万个就业机会,并让美国实现能源独立,摆脱过度依赖进口的现状。在新能源政策500亿美元这张“大饼”里,将近一半用于可再生能源和清洁能源项目,45亿用于改造智能电网,45亿帮助联邦政府提高建筑能效,63亿拨给州一级政府提高能效,50亿增强家庭住房的越冬防寒性能,另有1890万美元用于“绿色交通”,优先改善公共交通、建设高速公路。“绿色凯恩斯主义”成为总统新能源政策的醒目标签,奥巴马期待:让“绿色凯恩斯主义”和克林顿政府提出的“信息高速公路计划”一样,成为“影响未来15年世界发展”的重要政策。
想法虽好,实行起来却麻烦重重。比如,为鼓励私人购买油电混合动力轿车,政府打算每辆车减税7000美元,这就意味着一年减少15亿美元税收,假如混合动力轿车的消费热情被刺激起来,政府还要承受更多美元的“损失”。然而让奥巴马懊恼的是,即使政府愿意做出牺牲,国内汽车生产商以及消费者却不一定买账。奥巴马的购车减税计划主要针对通用汽车公司的雪佛兰Volt插电式混合动力轿车而制定,“想在悬崖边拉它一把”。然而通用汽车却在国会听证会上大吐苦水说,它目前在这类汽车上的总投资已经高达7500万美元,至少到2016年以后才有可能得到回报,而通用自己正面临破产重组的窘境。在消费者那边,与雪佛兰Volt同一档次的日本轿车几乎要便宜一半。
“智能电网改造”是新能源政策的另一个重点,它通过智能化管理重新分配电力,让国家整体电力供需变得高效而“聪明”。但是“智能电网改造”计划需要更新美国所有电表、输电线和变电站,专家估计总耗资高达2000亿美元,可是政府目前只能掏45亿美元,完成3000英里输电线路改造,同时为4000万家庭安装“智能电表”。显然,这项美妙计划在“钱紧”的背后,还埋伏着“钱”途无“量”的隐忧。于是,在国内财政仍面临困境的今天,“绿色凯恩斯主义”从启动阶段便遭遇动力不足的困难。一家媒体指出,美国目前用于清洁能源的研究和项目投资只有180亿美元,“而中国在这上面的投入,已经超过340亿美元。”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奥巴马的近海石油计划,本来就是权宜之计。2008年7月,布什政府已经在油价飙升的压力下为近海石油开采解禁,奥巴马只是把前任的工作“又向前推了一小步”。他在演讲中为自己辩解说,虽然知道很多人会反对,但是美国能源战略转变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他必须“让能源问题在短期和长期都能确保经济稳健增长”。换句话说,奥巴马的近海石油开采计划,本身就带有“壮士断腕”的悲壮,为了换回国会对新能源政策更大支持,为了帮助美国能源顺利转型,他用动听的口才为“绿色凯恩斯主义”和近海石油开采同时搭桥铺路。
奥巴马的新能源政策既像是“实用主义”和“未来主义”一起打包出售的套装产品,又好比一套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组合拳。在这一点上,白宫能源和气候变化政策顾问卡罗尔?布劳纳说得好:“我们不能忽视石油的价值,但是它的存在不能改变我们全面启动新能源政策的现实,我们未来既需要能源独立,也需要可替代的清洁能源。”“深海地平线”的意外,增加了奥巴马为“绿色凯恩斯主义”说话的分量,也未必能对近海石油开采产生致命影响。在这一点上,马尔科姆?斯波尔丁看得很清楚:“我们有很多措施提高近海开采的安全性,而总统也可以借机再‘敲诈’石油公司一笔:想继续在墨西哥湾钻井打油?那就为每桶原油追加一点点‘清洁税’,资助政府研究可替代能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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