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火
早知道《务虚笔记》,真正读它的时候却在一个酷暑的星期天。
星期日(史铁生爱用礼拜日这个宗教意味很浓的词)的中午,我差不多就读完了这本606页的书。我居住和谋生的这个城市,虽说不大,在三平方公里的老城区,竟然有三处天主教堂和一处基督教堂,而且几乎还保持着清末民初始修的模样,还据说全是川南的几个市的教会中心教区呢(奇怪的是怎么文革都没有损毁它)。而且基督教堂也好,天主教堂也好,都在这个城市的正街上。有人认为史铁生有很浓厚的宗教情怀,在读了这本名叫《务虚笔记》的小说后,我倒觉得史铁生对GOD的情怀不如对人的情怀那样浓厚。尤其让我惊讶的是,史铁生是那样地对爱和性的礼赞。书中有那么多浪漫的、哀伤的、凄艳的以及有些悲剧的爱情故事,一个又一个,一个一个的都像经典。最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像(据说)史铁生这样有宗教情怀的人,对人的性是那样地赞叹,连人的性器官,史铁生都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来描述的。而且认为东西方文化里对此都以蔑视的态度(西方认为人的羞耻源于此,而国人则认为是淫秽的根源,当然同属东方的日本人却是另一种宽容的态度)对待性本身就是对人性的不尊重。而史铁生在《务虚笔记》里却是拨乱反正。这种拨乱反正是建立在时间顺序的颠覆之上的。本来,《务虚笔记》的606页基本上是按时间的自然顺序展开的,但是由于故事的零碎性,以及故事与故事的串接口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因果关系,更重要的是全书中许多感受的描述和对神的抒情,使本来看起来的具有很强时间顺序的时间不仅变得来前后不搭界,而且变得来支离破碎。由于故事的进程和时间顺序的这种排列,读着读着这本书,便让书中的一切突然变得神秘了起来。连书中常常涉及到的性张力和性压抑。从人的历史和时间的历史看,人的自然行为一般说来就是故事的自然进程。而人的潜意识则(几乎是毫无例外的)会让这种自然的进程发生扭曲。史铁生的宗教情怀时不时涌现的礼拜日(Sunday)这么一个意象,在我看来也许也是大有深意的。它至少可以让我们窥见到神的无限和人生命的周期,即从创世纪到神要休息,换言之是人从诞生到死亡的周期。《务虚笔记》把颠覆了的时间再度还原在人生命的故事进程之中。从小说文本来说,这种状况,它不是颠覆故事本身,而是颠覆故事进程和故事进程赖以生根的时间顺序。
在作这样有些不着边际地推导过程中,越发觉得这个夏天实在是太热太热。成都的一些专门给市民们看的报纸,前几天,几乎都有关于天气热得来不知所云的报道。一家期发数五、六十万的报纸,居然出现了用“恐惧”一詞来形容这个夏天,而且那标题足足有我的拳头般大小。真是触目惊心!当然,在我读《务虚笔记》时,我是没有觉着有那么热。这跟书中的对中国四十年(五十年代初中期到九十年低初中期)历史描述的不温不火有关。而且故事是想写到哪里就定到哪里,600多页,200多节,虽说每段都好读,每节也好读,每章也好读,但是故事被肢解,人的命运被肢解,所以我便有了理由闲着来读这样的故事,而且还可以跳过几段几节地读(不然我怎能两天就读完了600多页的书?)。用颠覆了的时间来折磨读书的性子,以至于,处在读《务虚笔记》的间歇,翻动其它与《务虚笔记》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书。譬如池莉的《一夜盛开如玫瑰》。集子中的有一部中篇叫《乌鸦之歌》。《乌鸦之歌》把背景写得很沉重,甚至比《务虚笔记》还沉重。尽管史铁生的小说中历史背景要远远沉重于《乌鸦之歌》中的背景,但由于有了爱的浪漫和性的欢乐,更重要的是有了镇痛剂的宗教。反右也好、文革也好、城里的挣扎也好,农村的背运也好,历史的沧桑也好,当下勃发的欲望也好、焦虑也好,都在作者费尽心血中娓娓道来,都在颠覆后的时间中娓娓道来。不像《乌鸦之歌》那样背有历史的大沉重。《乌鸦之歌》的历史长度延伸至四十年代,而且又是见惯不惊的家族史。一个中篇显然要容纳一个涉及三姨四姨六姨七姨等命运,是有些捉襟见肘了。而且缺少对时间顺序腾挪的描述。因此,《乌鸦之歌》也就没有了《务虚笔记》般的从容。
《务虚笔记》不仅仅写爱写性,不仅仅把爱把性置于强权意识形态中的境遇写得让人思索。而且,史铁生还有一个不可逆转的梦魇:就是对死亡的渴望。在史铁生看来,死亡与生一样神秘;而且,死亡与生一样崇高和伟大。从时间的历史看,这正是时间顺序的命定!教师O的死,在《务虚笔记》中就是这样的。好多年前,我读《我与地坛》,那时我觉得,史铁生对神(地坛就是他的神)的向往,已经到了不可更改的痴迷。而《务虚笔记》则是对爱对爱的基础性以及它们的元目的地死,一往情深啊!虽说,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多次隆重地写到叙述者的出生和生日这样人生的事件。但是,哪儿有对爱对性对死的浓笔重彩啊。生,也许不是作为生命个体可以自主决定的,生的被决定,是生的他者。而爱、性与死,则是生命个体的自主安排。如果说这种自主安排是故事本身所决定,倒不如说是这是时间顺序的不可逆转。而小说家则是将故事的进程放大,时间的顺序限定罢了。对于死亡、对于对死亡“一往情深”的作家史铁生,死亡不仅仅是时间的限定,而且也是哲学和宗教的限定。而通过这种限定,作家史铁生才那般细腻地去叙述和描写生的琐碎和性的神秘。以及对死亡的向往。虽说,《务虚笔记》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不完全具备这样的左右故事和支配时间的权力,也不具备对哲学的玄想,更不具备国人自从娘胎里就罕有的宗教情怀,但正是人作为生命个体还不具备这些权力,作者才有如此强烈的愿望。是的。这确确实实是《务虚笔记》作者史铁生的向往。也是史铁生先生的伟大。
注:此文(原文较长)写于2006年8月叙府小碑巷。在新年的第一天,从新华网的副刊上得知史铁生先生已于2010年的最末一天归寂于山水。翻出旧文,稍作了些改动,以此旧文悼史铁生先生。改于2011年1月3日叙府田坝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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