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看一电影《致命游戏》(The Game),观完,心底起伏,总觉得此片之离奇情节似乎熟悉,继而嚼想,啊,是了,它是一部深悉于电影史的行家之作。它构筑于半来自上世纪30年代大师法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1897-1991)喻人"富贵浮云"晓人"浮生若梦"意念,半来自旧金山史(或更详备的说,旧金山电影史)而写成之故事。
所谓旧金山电影,指的只是一部《迷魂记》(Vertigo),希区柯克1958年的片子。60年代中,希翁为了某种原因,将他的五部片子(《迷片》是其一)蓄意封藏,不令公映,直到二十年后,才重见天日。我得以看到《迷魂记》正是80年代中期的美国。
《致命游戏》的迈克·道格拉斯因为小时看见父亲跳楼自杀,成年后常常受此景象缠扰。他父亲似是一孤僻自隔于人群的风采翩翩成功豪富,家中豪院上开的派对,其父只是自顾吸着烟,备极疏离。四十八岁时,跳楼了。如今的道格拉斯也是正过四十八岁生日,亦是成功富豪,亦是孤独自大,并且几乎担忧自己是否有啥不对。由片中诸多细节可知他极不快乐,却仍需坚守他作为豪富的其实不值一羡的自我尊高。此片便是要通过一层层的遭遇─所谓的"游戏"─逐渐将他的孤傲、霸道、势利受挫,而最后令他的"自我"瞬间自高处遽然坠落而得以粉碎,由此获取拯救。这些将富贵抛去以换得自由自在之身,是卡普拉的药方,尤其在30年代大萧条人时时有朝不保夕之感的低沉岁月里。至若返寻问题症结而面对之以疗其本,则是《迷魂记》詹姆斯·斯图尔特硬拉着金·诺瓦克上Mission San Juan Bautista钟塔以求发现真相(也求治好自己的惧高症)之做法。《迷魂记》片结尾,金·诺瓦克终因先前帮凶的内疚而迷离疑鬼地自高塔上真的摔了下去,此斯图尔特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之必也;而四十年后《致命游戏》片道格拉斯之跌落,则是以此而得救,重新做人也。
《迷魂记》之自高处坠落,选的是18世纪西班牙传教士所建之教会(Mission),为了暗符女主角西班牙后裔之贵族背景,以及她这种古老族裔的鬼魂缠延后代之灵异性(故而不厌其详地安排她去Mission Dolores教会,在院中伫立盯看她祖母的坟墓,又去Palace of the Legion of Honor的美术馆看她祖母的画像);而《致命游戏》之自高处坠落,选的则是金融区最富丽堂皇的Palace Hotel(宫殿饭店),为了暗符男主角之贪得无厌炒作金融到病之至重背景。
Palace Hotel建于19世纪的70年代,是淘金热(Gold Rush)后旧金山最早一批建成超级豪华大饭店中最突出者,它的矗立,指出了这个城市的暴发,故昔年常有所谓的"连水龙头也是黄金打造"之语。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这幢饭店也受创不小,男高音卡雷拉斯当时恰好下榻这里,吓得奔了出来,誓言再也不到旧金山演唱了。此饭店另一傲人建筑,便是迈克·道格拉斯摔落的"棕榈庭园"(Palm Court),以玻璃做屋顶(在那个年代,大面积的铺装玻璃算是极尽奢华),此玻璃屋顶距地面有六楼之高。
如今这饭店改称Sheraton Palace Hotel,仍在原址Market街与Montgomery街交口。地震后,重建了部分,其典雅气派已未必超过后起的Fairmont Hotel与Mark Hopkins Hotel,但《致命游戏》片所以选前者而没选后二者,便在于一来它最具古典名气,二来它在金融区(最近于所谓的"野蛮海岸"Barbary Coast),三来便为了这个有玻璃巨顶的棕榈庭园。此诸多取景心思,加上男主角返家见墙上满是涂鸦,而音乐声大作,放的是旧金山嬉皮岁月代表乐团"杰佛逊飞机"的迷幻国歌《白色兔子》(White Rabbit),此我前面所谓的旧金山史也。编导者可谓用心良苦。并且也不自禁地透露出90年代构思电影题材之愈来愈不易,有心之士为了不施"旧片重拍"故技,匠心独运仍不免要怀上一丝电影黄金年代同时也是生活佳美年代的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