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至德二年至乾元元年(757-758年),岑参和杜甫同在朝廷供职,都是谏官。岑参任右补阙,属中书省,杜甫任左拾遗,属门下省,居左署。"分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大意是:我们一起疾步向前走上红色的台阶,朝会时在天子面前分列两边。早上随着皇帝的仪仗队威风八面地进宫,晚上官服上带着御炉的香气回到官邸。看到花落悲伤自己的两鬓已经白了,见到飞鸟又羡慕它能展翅高飞。如今这明君当政的太平时代没有什么弊政,我们自己都觉得进谏的奏折越来越少了。最后两句是反话,不是没有弊政,而是天子不听忠谏,文过饰非,限制言论,谏官自然无法尽到责任。抱怨的是年华迟暮,虽然身居本该救民利国的官职,但只能白白浪费时间和才华,内心忧愤地过着充满陈规陋习的乏味日子。
岑参和杜甫是同事,而且他们也会私下发牢骚。一下子,这两个文学史上我心目中的巨人,变成了正常身高的常人,而且离我们很近,近到看见他们的眉心的纠结,听见他们沉重的叹息。
另一首让我觉得有趣而拉近距离的是韩愈《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水部张员外籍"当然是诗人张籍(写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巧妙拒绝权贵拉拢的那位),他是韩愈的学生,韩愈和他交情很好,好几首名作都有他的身影:《调张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白二十二舍人不是别人,正是时任中书舍人的白居易--不用介绍了,除了写了《长恨歌》《琵琶行》的白居易,没有第二个白居易。
韩愈和张籍、白居易约好一起曲江春游,结果张籍来了,白居易没有来。于是韩愈说:虽然天气有点阴,到了傍晚也就转晴了,蓝天白日映照着楼台。曲江涨满了春水,千树万树开满了花朵,美景如斯,你有什么大事要忙,就是不肯来?写明媚景色在前,抱怨朋友爽约在后,不但有遗憾有失望,而且暗含揶揄:就你是朝廷命官,难道我们是布衣、闲人?我们都能及时而来,偏偏你就不能放下俗务,辜负了朋友之约和良辰美景?想象被埋怨的白居易的表情,让我觉得有趣而可爱,而对朋友的"错误行为"耿耿于怀的韩愈就更加可爱了。
唐宋诗人的绰号
名、字、号以外,诗人往往有一些别的名号,比如李白是"诗仙""谪仙人",杜甫是诗圣(其作品是"诗史"),刘禹锡是"诗豪",李白和王昌龄又分享"七绝圣手",王昌龄还是"诗家天子"……这些都是时人或者后人给他们的美称、雅号,是评价性的,正式而庄重的。
绰号则是对一个人略带戏谑的称呼,一般人被起绰号往往是抓住某一个生理或者性格的特征(常常夸大),而诗人被注意的特征往往与诗作内容或者生活有关,因此也别有趣味。
比如,骆宾王被叫做"算博士",这是因为他在诗中喜欢用数字作对。看看他的《帝京篇》就知道他获得这个"头衔"不冤枉--仅在这一首诗里,就有"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等句。
"算博士"还可算不褒不贬或者亦褒亦贬,诗人被起绰号更多的是持欣赏态度的,比如赵嘏因为《早秋》中有"长笛一声人倚楼",人称"赵倚楼",可谓一句成名;温庭筠文思敏捷,八叉手而成八韵,人们便称他为"温八叉";"草圣"诗人张旭则因为性格狂放而时称"张颠",杜甫《饮中八仙歌》中说他"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说的就是他大醉中以头着墨然后书写的可爱狂态;郑谷则因为一首《鹧鸪》而成了"郑鹧鸪"(关于郑谷,还有一个特殊的称呼--一字师。他建议齐己将《早梅》中"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的"数枝"改成"一枝",而成了齐己的"一字师")。韦庄则因为长篇叙事诗《秦妇吟》通过一个少妇的自述,写出了动乱年代人民的痛苦,影响很大,因此有了"秦妇吟秀才"的绰号。许浑,因诗中多用"水"字,人称"许浑千首湿".僧人贯休,以诗闻名,其诗有"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万山得得来"句,被人称为"得得和尚".
给诗人起绰号的风气,不但唐代如此,宋朝也如此。词人张先因"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三句得号"张三中",又因"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风絮无影"被称作"张三影";宋祁因为写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诗句,便得了一个异常美妙的绰号"红杏尚书",秦少游清新婉丽的《满庭芳》中"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一句名句,更给他带来了"山抹微云秦学士""山抹微云君"的风雅称号(后来他的女婿范元实在酒宴上被人问"公亦解曲否",都用"吾乃'山抹微云'之婿也"来回答,而且"众人皆惊",可见秦少游词的影响之大)。
词人贺铸晚年的一首《青玉案》曾名动一时,尤其是其中的一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广为传唱,贺铸也因此成了"贺梅子".
词人张炎,其《解连环·孤雁》词广为流传,人皆称之"张孤雁".又曾因写《南浦》咏春水一词,被人称"张春水".
当然,有的绰号就不那么好消受了:与骆宾王同为"初唐四杰"的杨炯,因为喜欢在诗文中用古人名字作对,当时的人就笑他的作品是"点鬼簿"(唐人很风趣,给作品也起外号)。五代后蜀的王仁裕,写诗万首,时人称他"诗窑子",可见前人对非艺术的批量生产从来是不认可的。
还有更糟糕的。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益,为人苛刻,性格多疑,偏偏这位仁兄"少有疾病",所以防闲妻妾甚于防川,有在门口窗户上散灰的这样接近专业刑侦人士的举动,闻名遐迩,被人叫作"妒痴",后来他致仕(退休)时曾加礼部尚书衔,故又称"痴妒尚书李十郎".起这么可笑的绰号还不要紧,人们干脆用他的名字来命名一种疾病,把妒忌成性、多疑成癖就叫作"李益疾".这位颇有才华,"不坠盛唐风格"的诗人,终于因为心理疾病而被钉上了另一种耻辱柱。我总觉得他的"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颇得杜甫《赠卫八处士》神韵,因此为这位诗人感到悲哀。
有一种牵挂不需要回答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王维的这首《杂诗》不愧是千百年来流传不衰的名作。二十个字,浅显得如话家常,却别开生面,匠心独运,结尾有问无答,含不尽之余味,正是诗家高手的手段。
当然这也有源头。陶渊明的《问来使》:"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陶渊明对来使问了三个问题,菊花长了几丛?蔷薇长出了叶子了吧?兰花已经吐露出香气了吧?最后是一个充满向往的揣想:等我回到山中去的时候,酒应该已经酿熟了。一切提问和想象围绕着山中的花和酒,略去了其他日常化、世俗化的细节,凸显了隐士高洁超然的情怀。王维应该是受了陶渊明的影响,但是提问的内容更少了,少到只有一项,只问梅花,不及其余,删繁就简,高度浓缩,更有诗意,更富韵味了。
和这样的功力相比,唐初的王绩,几乎是"失控"了。"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哪后开?"从朋旧童孩、宗族弟侄、旧园新树、茅斋宽窄、柳行疏密一直问到院果林花,还意犹未尽,"羁心只欲问".虽然写出了游子思乡的心情,但是缺乏选择,没有重心,缺乏"爆发点",诗味也不足,难怪往往被作为失败的例子来和王维作对比。
王绩的这首《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中,我只喜欢"羁心只欲问"这一句,确实,对故乡的思念其实是千头万绪的,事无巨细都令人牵挂,不论问多少项,怎么细细描述都不足以让人得到满足,真是越问越急,越饮越渴。理虽如此,但写诗毕竟是艺术,提取和锤炼是必须的,如果选取得当可以说是越少越好(当然这个选取最难最见功力)。所以,轻轻地问一句"梅花开了吗?",就胜过了絮絮叨叨,细大不捐的一大堆问题。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