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
从上世纪60年代初到70年代末这20年间,全国上上下下都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这20年间,全国政协直属组的每个成员都有参加运动的任务。这个组的重点人物是梁漱溟,仅仅是较长时间(几个月或半年以上)的对梁的大批判,就有三次。作为政协直属学习组的四个召集人(组长)之一,赵朴初对梁漱溟的批判,很有意思。
梁漱溟先生早已被多次称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是难得的“反面教员”.实际上,尽管人人表态,与梁某人“划清界限”,但大多数人是违心之言,“口是心非”.公开站出来为梁漱溟辩护者没有,但私下议论梁某人是“硬骨头”者大有人在。赵朴初先生当然也要发言,也“批判”过梁漱溟先生。然而我作为亲身经历者之一了解到,这段历史,光凭文字档案是不足以全面掌握的。它的真实面貌常常藏在文字之外,或者说,不表现在会上的侃侃而言,而表现在会下的窃窃私语中。赵朴初先生其时之对待梁漱溟先生,也要从这个角度予以细细观察。
梁自称“面冷”,实际是很少与人交往,当然也不排除别人远离这个挂牌的“反面教员”的因素。我到这个小组担任小组秘书不久,有一天,梁先生在散会后即走过来对我说:“今天赵朴老没有来,这是我向他借的两本佛经,请您替我还给他,也可以下次开会他来时再给他,免得我带来又带回。”我一看是两册线装的木刻本,立即接过来,说:“您放心,我负责转交,负责保管。”“你对佛经有兴趣吗?有兴趣也可以看看,这两本书好。”梁先生笑着说。我点头回答:“我恐怕看不懂”.他笑了。回办公室后,给赵朴老打电话,他立即答复,不急。除去“文革”停止学习五年,我做这件梁与赵之间借还书籍的事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每月总有一次吧。特别应该指出的是,这种互借互换书籍的事,有时甚至在“批梁”会议期间,也没有停止。
1974年三四月间,“批林批孔”运动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全组成员差不多都发言表态,“拥护”这场运动,唯梁漱溟迟迟不说话,实际上他一直在家中准备着长篇发言。他最后终于和盘托出,讲了两天,八个小时,引经据典,其中唯独一句毛泽东主席的话。他只是说:“我记得毛主席讲过,自孔夫子至孙中山,我们都要讲究,这话就不是全盘否定孔子的意思,但我毛主席着作学得不好,查了一次毛选,却没查到,不知出自哪篇文章,但记忆中肯定是有的。”这话一般人听了也就过去了,没想到次日即梁漱溟第二个半天讲话之前,赵朴老召我过去,交给我一个纸条,说:“你把这张纸条交给梁老。昨天回家我查了毛选,梁先生昨天讲的没有找到出处的毛主席语录,我给他找到了。”纸条上写着毛选第几卷第几页,题目是“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内容为:“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继承这一份珍贵的遗产。”梁漱溟接到此条后深表谢意,但他在接着第二个半天讲话时并未再次选读这条语录。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许多事不可明言,只可意会,这件事就是一桩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