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手艺》导演张景
这段时间,张景的心情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的转变。半年前,他卖了房子拍摄的纪录片《寻找手艺》屡屡被电视台拒绝,所有人都在质疑这部片子是否真的很烂。半年后,《寻找手艺》仿佛一夜之间就红了起来,播放量和口碑齐升。然而,只有张景知道,“寻找手艺”的三年间发生了什么故事,他又失去或收获了什么。
打破传统
三年前,40岁的张景正遭遇着人生的中年危机,自己的公司陷入财务纠纷,钱要不回来,生活也仿佛停不下来,“人生很无趣”的感觉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张景的脑子里。
城市的生活让张景精疲力竭,他想到了自己的故乡--湖南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人们自给自足,用自己的智慧应对着自然的变化,那么慢却又那么纯粹。
张景忽然觉得,或许自己可以用镜头记录下这些。于是,带着“拍一部伟大的纪录片”的初心,张景开始行动了,他要去“寻找传统手艺”.
为此,张景卖掉了一套在燕郊的房子。“2014年燕郊的房价还不高,我2007年四千多元一平米买的,卖出时才五千多。还了银行欠款后,到手只有四十万。”张景说,除了因为拍片,还因为当时陷在官司里,没有收入,还要还房贷,“心很累”.卖房子的钱,加上兄弟借的五十万、老丈人的二十万,张景就这么凑足了拍摄经费。
下了决定后的半年时间,张景都花在前期的资料准备和拍摄点选择上。他从废品收购站买了“堆起来能有两米多高”的国家地理杂志,一本本地翻,找到跟手艺相关的东西就把它记录下来,然后再上网查这些手艺是否还存在。
所有杂志都查看一遍后,张景列出了一万多个拍摄点,之后再根据兴趣、重复性、可拍性逐层排除,最终确定了三百多个点。
“我要拍那些接地气的,曾经用在生活上的手艺,而不是所谓的手工艺术。”张景说,这是他自己的片子,选题权审稿权都属于自己,终于可以“任性”一回了。
他的任性不仅表现在拍什么上,连怎么拍也“没有规划”.通常来讲,拍摄纪录片都有一套规范的操作流程,比如先要联系采访对象获得许可,然后再是前期采访,之后摄制组正式拍摄。而在内容上也有讲究,不仅只是现状描述,还要有形成原因、历史背景、文化深度、社会价值等等。
然而,张景却并不赞同这样的传统模式,他认为,这和他所想要呈现的真实性相悖。“我最初做这个片子的时候有一点私心,就是我的闺女得看的下去。”张景说。
真实,是张景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提到最多的一个词。为了拍摄出真实,他放任着很多相对于传统标准而言非常不专业的行为,比如画面粗糙,旁白不标准,拍摄者经常入画等,网友称之为“正片和花絮相结合”.“这是我的一种实验吧”,张景其实心里也没底,他并没有一个可参考的范本,也不知道这种方式会不会被主流和观众接受,一切都是凭着一股勇气和盲目的乐观在支撑。
创作者的姿态要放低
手艺人是什么样子的呢?张景在心里大概有一个轮廓。小时候,他的偶像就是手艺人,“因为这些手艺人往往是一个村子里最聪明的人。”在给片子定基调时张景就决定,拍传统手艺不能仅停留在猎奇上,那样反而会害了这些手艺人,他希望呈现出手艺人身上特有的品质。
为了这个目标,张景在拍摄时,刻意改变了拍摄方式。“我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多少能理解农村人的心态,你拿着一堆摄像头正儿八经地拍摄,他们是非常紧张的。”为什么很多片子里农民的形象都是在傻笑,张景认为,正是因为创作者的姿态放得高,这种高姿态的拍摄也会掩盖很多真诚的东西,让人看上去傻傻的。
“我作为一个拍摄者和记录者要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还低,这样才能拍出他们的真实状态,拍出他们的自信。”张景说。
2014年5月,张景和他找来的团队成员小蒋、何思庚和喻攀,再带上买来的二手机器就出发了。然而当小蒋因事退出后,这个团队开始发生一些变化。双机位中的一个落到了何思庚手中。何思庚原本是“搞IT的”,平时喜欢拍照片,但从没接触过摄像,只能赶鸭子上架,成为替补摄像。喻攀本来是香格里拉一个客栈的经理,但因为有“一颗狂野的心”而自发来当录音师,在途中,他还承担着寻找手艺人的重任。在弹幕里,网友亲切地称他为“镇上一枝花”,简称“攀枝花”.
在拍摄过程中,三个人的分工边界并不像一开始设定的那样清晰了,但是彼此配合的默契度却与日俱增了。“到了一个拍摄点,如果我不感兴趣,我就会问喻攀和何思庚,他们是否感兴趣,如果他们其中一个感兴趣,那我们另外两个人就为他服务,帮他记录他感兴趣的东西,如果我们三个人都不感兴趣,那我们就撤。”
就是这么一个非专业团队,就这么随性地在126天里走了23个省份,拜访了199位手艺人,记录下了144项传统手艺。
4个月后,张景带着厚厚的素材回了北京,开始进入后期制作过程。本来,张景以为3个月就可以完成了,然而他没想到,最后这个过程从三个月变成了两年,光改稿子就近50遍,后期配音达10多遍。
在后期制作时,张景表示,女儿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一开始我怎么配都不满意,有一次我在剪自己的声音,我大闺女进来了,她说爸你怎么那么紧张啊,你放松。”听了女儿的话,张景豁然开朗,之后他每次配完音都找女儿来评价,剪完第一次成片时也先让两个女儿过目,“70分钟的片子她们居然看完了,我非常高兴,等修改到50分钟时,她们就主动要求来看了。”
张景说,他相信女儿的评价,“她们不会在乎我的面子,只会提出最直观的感受”.
成片出来后,张景曾组织身边的朋友观看,“三分之一的人很喜欢,三分之一的人不表态,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说了一些建议”.之后,张景把片子送到了各个电视台,无一例外,全被拒绝了。
这时候,张景不禁开始反思,自己做的尝试是不是错误的。直到张景的一个初中同学看了这部片子,他很喜欢,并在他们当地的四个学校里进行了放映,2400多个孩子看后,多数表示很喜欢,经统计后的综合打分为8.33分。
看到这个反馈后,张景的心情“开始从地狱慢慢升到了天堂”.之后,张景发动朋友在他们的社交媒体进行宣传,并组织了一次首发活动。B站的一位工作人员看到后很喜欢,找到张景,说希望片子放在B站也去试一下,就这样,4月29号,《寻找手艺》上了B站。
反响很好,一天一万多个点击量,负面评价不足百分之一,张景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不仅仅是手艺
酒香不怕巷子深,《寻找手艺》得到了众多自媒体公号的转发宣传,还有大批网友自发做“自来水”,而这其中,有很多都是年轻人。
讲传统手艺的纪录片,为什么能够得到如此多年轻人的青睐?张景回答说,打动观众的不仅是手艺,更是手艺人和他们后面的那种气息。纪录片在B站放出后,很多人给张景留言表达他们的心声,有人说看到了温暖,有人说看到了信心,还有人说看到了沮丧,看到了惋惜,等等。张景很欣慰,他认为很多人都是通过这部片子在照镜子,“他们都是在找他们需要的东西而已。”
张景在片中只提到过两个概念,一个是工匠精神,一个是梦想。一方面这是出于“想给孩子们一些引导”的考虑,一方面,张景表示,他真正想要呈现的焦点其实并不是手艺本身。“手艺只是一个途径,我想要表现的是中国人的精气神,手艺人身上有一些我们城里人不具备的东西,这样的东西是能带给整个中国人的。”张景说。
在B站的评论区,他将这种精气神称之为工匠精神。《寻找手艺》片尾曲是民谣歌手小河创作的《森林里的一棵树》,歌中有这么一句,“森林里的一棵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但是没有他们,森林将不复存在”.张景认为,这就是手艺人和工匠精神,他们从来不谈工匠精神,但却默默承载了这个国家的温度。
而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手艺人的精气神也在慢慢影响着张景。“一开始觉得自己可以帮助到这些手艺人,或者可以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做点什么,最后却发现,真正推着自己走的,是手艺人的那份温暖,它鼓励和推动着我满怀激情地把《寻找手艺》完成。”张景在导演手记里如此写到。
从北京到新疆,几个月里,张景几乎绕全中国走了一圈,而这一路走完后,他的中年危机仿佛也得到了缓解。“我现在心里很敞亮,在拍摄过程中,遇到了太多人,比如说遇到土旦,比如说遇到了坎温老人,他们已经影响到我,告诉我赚钱并不是人生唯一的目标。”张景说。
这一趟同样也对其他两位产生了影响,本来搞IT的何思庚彻底转行了,从计算机迈进了摄影。喻攀虽说还在香格里拉当他的客栈经理,但却还在时刻准备着下一次寻找手艺之旅。
而“下一次”也不远了,张景说,第一部的创作过程已经早已结束,他现在正在准备第二部的文案和策划,团队还是还是他们三个。
第二部要开始了,那第一部收回本了吗?“没有,可以说是颗粒无收。”张景笑称,当时出发时觉得一定能收回本,但他现在已经欠了20万了。不过他还说,这个片子本身目的就不是钱,是他的一种寻找。“赚不赚钱我已经不抱期待了,这个片子带给我的收获已经够多了。”
尽管众多网友给了这部纪录片很多好评,豆瓣评分也有8.7分,但张景自己却只给这部片子打70多分。“事实证明大致的方向还是可取的,但是我们不能那么由着性子,不能让我们的情绪影响到拍摄。”张景计划,第二部拍摄时,在每一个拍摄点的时间要比第一部翻一倍,“第一部我们就是看到什么拍什么,完全没有等待,第二部会多花一下时间在等待上。”在内容方面,则要避免“走马观花”.在硬件上,那套2011年的二手器材将会全部换成4K的,以应对“观众越来越精细的的影像需求。”
什么是手艺人?张景认为这个范围并没有那么窄,“你也是手艺人,只不过不能从直接的器物体现出来,我的手艺比你更明显,拍片、剪片,只不过看上去更复杂了”.对于传统手艺,张景认为遵从自然就好了,他的职责是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如果普通观众想要帮那些手艺人呢,“那就去买他们的东西吧。”张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