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娃娃兵在台湾:与哥哥同乘一艘船未能见面(3)

时间:2012-09-05 09:49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桑品载 点击: 载入中...


部队越来越多,走来走去撞着人,就会互相吵骂,甚至打起来。我这个听得懂国语的人,竟听不懂他们说的一些话。这才发现,除了国语、舟山话、上海话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地方的方言。


来了一支骑兵,有二十多匹马,但马没被骑,而是有人牵着。他们走在沙滩上,刚好在我面前经过。忽见萧连长的马夫和其他几个兵,把这个连的几匹马从队伍中牵了出来,其中也有萧连长的那匹棕马。


我还弄不清楚状况,便见有许多兵,有的牵一匹马,也有本事好的,牵着两三匹,都朝向骑兵队的方向走去。身后有个声音说:“上级命令,杀马!”


因为有很多马经过的关系,部队有点乱,有人站起来走动,有人伸懒腰。我趁此乱局,躬着身走到萧连长那里。


他正低着头,听我叫他,抬头看我。我吓了一跳,他的脸好凶,像要杀人似的。但我向来不怕他,还是问:“你的马怎么被牵走了?说要杀马咧。”“回去!回去坐好!”


我不听他的,只是离开他半步,站着,这里还可以看到马。


没错,果然要杀马了!

 

为何杀马?多少年后,才知道其中缘故:舟山撤退,国民党采取“焦土政策”;焦土,顾名思义,就是不留下好东西给敌人。有些东西“焦”不了,可以“焦”的,于人,是抓壮丁,估计人数为一万三千五百多人,这些人正值青壮年,抓给自己用,不留下给敌人。杀马,是因为马匹运输困难,杀了,免得增强敌人军力。


杀马消息传出,引起了沙滩及坡地上的人一阵骚动。兵士们先用缰绳将马绑在树干上,缰绳另一端本就连着马的嘴套,马根本跑不掉。但海岸边树不多,有的还是小树,怕绑不住,便尽可能绑在几株大树上,一株树的四周绑上七八匹,马大、绳短,马头几乎着地,相互推挤,马鸣萧萧,被马蹄踢起的砂土,成为砂雾。


树还是不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挖坑。部队长下令,有圆锹和十字镐的出列,三五成群找地方挖洞。这得花很大功夫,因坑若太小容不下马身,得挖得很大的才行。


这边厢坑还没挖好,那边厢已开枪杀绑在树上的马了。用的是机关枪,好几挺,射击手趴在地上,绕着树开枪,哒哒哒哒、砰砰砰砰,马鸣声被枪声掩住,尘烟未落,马已断魂。血流过泥土,流到海滩,成为黑色,浪起,将黑色的血抱进海里。


坑挖了好几个,约莫可以容得下一两匹马了,就七手八脚把马推进坑里。马叠着马,还在挣扎,机枪子弹、手榴弹,同时在坑洞里开花。


回头见到萧连长,才想起他的棕色马必然也死了!他还是原来那姿势,低着头,我不敢看他。

 

舟山撤退使用船艇57艘、机帆船39艘,撤出军民148000人

 

中午时分上船。正当涨潮,停在外海的军舰(那是登陆艇)正缓缓开近沙滩,吐泡泡的屁股上原来有个大铁门。门打开,斜斜落下,停在海水和沙滩边缘上。里面很大,黑黝黝的,那叫坦克舱。


有人抬来又长又宽的跳板,一端架在坦克舱口,另一端放在离水较远的沙滩上。踏着跳板,挨个儿上船。


据档案记载,舟山撤退使用船艇五十七艘,机帆船三十九艘,5月13日开始撤离,16日结束,撤出军民十四万八千人。


一个码头当然容不下几十艘船一字排开同时接人,作业状况大约是三艘船为一个梯次,达到能允许的容量,就离开码头。空下的位子,由另一艘船接替。防卫部官员在码头指挥,秩序良好。


轮到萧连长这个连上船时,已经下午。


早饭午饭都没吃,天又热,头脑昏昏沉沉。我抱着布包,拉着一个伙夫的衣角,踏板上船。


船上已有很多人,我们的位置被分派在坦克舱中央稍前。萧连长走来走去指挥大家坐定,舱里人声鼎沸,枪炮碰着铁板铮铮作响,他说的话,没人听得见。


我还是挨着张老师、张坤坐。我困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不久被一阵机器转动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是坦克舱的门正要关上,像一只摊开的手掌,渐渐合成拳头。转动声停止,把阳光拒于门外,舱里只剩微弱的灯光,我们被包在黑暗里。


马达声持续,船却没动。我闷热得难受,早就发现舱前有个铁梯,人上上下下;趁没人注意,我登梯上甲板。甲板上也坐满了人,除了军人,居然还有老百姓,而且有年轻女人。军人抱着枪,有躺有坐,老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尽管头上顶着大太阳,但有海风吹,甲板上舒服多了。我趴在船边,马达激起小小浪花,轻轻拍打船身,几步外还有别的船,都还没启动。


忽然听到嘈杂声,看到从船头跑过来几个被抓的壮丁,他们被绑的绳子已解去,慌慌张张跑到船边后,就跳到海里。


有几个士兵拿着枪在他们身后追,骂着粗话。士兵追到他们落水处,就开枪朝海里打。有个人被打中了,血立刻喷出来,但他还向岸上游,不久就面朝上,想必是死了。

 

母亲给我的金条银元被萧连长拿去“保管”

 

船终于起锚,天还没全黑时,我回到坦克舱。张老师说,刚才发过饼干,叫我去找特务长,看还有没有剩的。


特务长管粮饷,据说是官里最小的,不过再小也还是个官,官都坐在前面。


萧连长不轻不重地骂了我几句,叫特务长给我一包饼干。我饿得慌,一口就吃了好几片。


萧连长不时看看我,递过他的水壶。“慢慢吃,别一次吃完了,时间还长得很。”


我在军官区坐下,萧连长看着我还背着的花布包问:“里面都是些什么?”“衣服、鞋子,还有银元、金条。”“小心保管好,回你位子去坐。”


我睡了一个好觉,先是歪着坐睡,后来就挤出一个小范围躺了下来。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里,反正舱里的光景全一样。


有人晕船,在吐,就吐在自己身边,一边吐一边骂人,因为别人吐的东西流到他身边;他也被骂,因为他吐的东西流到别人身边。骂着骂着,又吐了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坐爸爸开的舢板去捞海蜇,浪大时,海水会攀上船,弄得人一身湿淋淋。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晕。


从口袋里拿出没吃完的饼干,吃得卡滋卡滋响。那个一直都很照顾我的伙夫,斜坐在舱边,把半包饼干送给我。“你能吃,拿去吃。”原来他也晕船,吃不下。


这一来,我倒不愁吃的了,不时会有人拿饼干给我。也有人拿他水壶里的水给我喝。


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我正觉无聊时,萧连长来找我了。


他俯着半个身,小声说:“你说你布包里有银元和条子?”


我点点头。“都还在吗?”“在啊!”“打开我看。”


布包我一直背着,没离开过。我从肩上取下,要打开结头,发觉绑得很死,手指头都弄痛了,还解不开。萧连长把布包拿过去,他也花了很大力气才解开。我暗暗怪母亲怎么绑得那么牢,害我丢脸。


那个放着金条银元的长条布包当然还在。萧连长拎了拎,没声,可见包得多密。他从袋里取出小刀,把线割断,银元金子在我眼前闪闪发光。“这我替你保管,”萧连长说,“船上人多,你又爱乱跑,小心被抢。”


我有些舍不得,不过萧连长是带我出来的,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大人了,他说的话,我当然得听。


他没有全拿去,把放在最上面的三个银元给了我。“这你留着,别乱花。”

 

我站在码头四处张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船到基隆时,大约上午八点多。


当兵的一高兴,常常用骂来表达的。“妈的!”“他妈的!”


码头上有许多欢迎我们的人,大多是学生,男的,女的,有一块横额大红布上贴着金色的字:“基隆女中欢迎国军将士来台”。两个学生各一边举着竹竿,撑着那块大红布。海风吹得红布呼呼作响,那两个学生有点撑不住,身体随风摇摆。


他们的身后,有人吹喇叭,打鼓,有的摇小旗。有个女学生在指挥,大家一起喊:“欢迎!欢迎!”“欢迎国军将士!”


我看得入神,乡巴佬一个,这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特别是,我是被欢迎的。


我沉醉在莫名的欢乐里,竟忘了应该回到坦克舱,因为,部队正要上岸。


部队是从坦克舱离船,舱里的,甲板上的,都依此途径。我的警觉,首先是看到甲板上的人向坦克舱移动,接着,我从高处向下望,见到有部队从船尾出来了,上岸了。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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