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月有七元五角薪水,分月初月中两次发,每次三元七角五分。听了连长的话后,我买了生平第一本书《汤姆历险记》。
我要记录一个人,他姓林,我差点要叫他“爸爸”
部队奉命搬去台北。
还是驻在学校——大同中学。这学校现在还有,也在原址,只是升级为大同大学,是台湾电子业“大同公司”林尚志家族所兴办的私立学校。
军队总驻学校,是因为营房还来不及盖。学校总是读书的地方,不能老住着占用。折中办法是轮流;有军队住时,学校就停课,军队去别家学校住了,这家学校就开课。这也造成军队不能在一个地方住太久,“换防”成为常事。
大同中学所在地是现在的中山北路三段,距台湾第一座动物园“圆山动物园”相去不远,再过去就是圆山饭店。
我要记录一个人,他姓林,我差点要叫他“爸爸”。
距大同中学后校门约一百公尺,有一座三合院,住着一户体面人家。青瓦屋顶,院子里有株大槐树,槐树周围由许多红砖围出了个花圃,种了红黄两色的菊花。
院子里石阶边停着一辆三轮车,车身罩着篷布,车后用白漆写“自用”两个字。车夫是山东人,乡音很重,大嗓门,老远就能听见他说话声。常见他在洗车、擦车,主人登车出门,他必先按车铃,铃铃铃铃,像鸣锣开道。
他姓鲁,认识的人都称他“老鲁”,据他说,在打仗时受了伤,获得光荣退伍。但一个单身外省人,军、公、教都没挨着边,不免使人觉得他“来历奇怪”,“逃兵”成为最大怀疑。
主人却是道地道地的台湾人,不过曾在上海住过几年,能说国语。他一望便知是有钱人,出门在家都爱穿西装,头发中分,一丝不乱。
这样一户人家,和当兵的很难扯上关系,所以双方没打过招呼。农历除夕前一天,老鲁忽然扛着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半只猪肉,来学校见连长,说是林先生犒赏的,给大伙儿过年加菜。
连长收起猪肉,立即派人买来各式水果,由勤务兵拎着,他亲自去道谢。而且,还请他明天来连上喝除夕酒,林先生竟答应了。
他带着七岁的女儿小美齐来,林先生一见到我,就显得很高兴,大约是他没想到部队里竟然会有小娃儿吧,立刻送我五元当压岁钱;五元,是个大数字,超过我半个月薪水。我背着身不敢接,林先生一定要给,连长才说:“拿了吧,年初一记得去给林先生拜年。”
林先生各桌敬了酒,说家里有人等他吃年夜饭,就带着小美走了。年初一大早,连长叫我换穿妈要我带来的那套衣服和鞋子,和他一起去林家拜年。
林先生问我:“几岁啦?怎么这么小就当兵?”
连长替我回答,说是孤儿其实不妥,因为父母都活着,但没在身边,形同孤儿。他还说我只有十二岁,不过公家年龄是十五岁。
有了这分交情,以后我就常去林家。林家在士林开了一家西点面包店,由林太太掌理,据说生意很好。林太太的国语说得很蹩脚,不过好像她也挺喜欢我。
我渐渐了解到,林先生就小美这个女儿,夫妻俩对她疼得什么似的。林先生的母亲也住在这里,老太太居然跟我祖母一样裹着小脚,也跟我祖母一样天天念经,她常在佛堂里,难得出来。
连长对我常去林家从不阻拦,有几次就在林家吃饭,他也不在意。
和小美很快熟了,我一出现,她就缠我,“桑哥哥,桑哥哥”叫个不停。林先生不许小美跟农家孩子玩,倒许跟我这个娃娃兵玩。还常常看我们在屋里待久了,叫两人去外面玩。
我们手牵手在连里跑来跑去,小美爱哭也爱笑,哭与笑都会引起大伙儿注意。连里有个弟弟,现在又多了个妹妹,人人高兴。
一九五○年,部队已正式开始训练,有的因为没营房住,没法训练。我这个连还驻学校,日子过得挺轻松,每天上午在学校操场集合后,各班开始基本教练,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如此而已。下午擦枪,天天擦,枪其实干净得很,大伙儿边擦枪边聊天,也会吵架,不过,没事儿。
这样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吧,连长把我叫去,给我出了个大题目──“林先生想收你做儿子,你愿不愿意?”
事出突然,很难回答,有点愿意,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连长倒没有一定主意,叫我好好想想,想通了,告诉他。
消息立刻在连里传开,黄排长激烈反对。
“你知不知道,做人家儿子,就要跟着人家姓。还要办手续,以后你怎么见爹娘?”
又有人告诉我,所谓“手续”,就是立下字据,上面写着:“小子无能,祖上缺德,愿意改名换姓。”我不相信有这回事,问另一个人,也说这是真的。
那我岂不是不姓桑了,我祖上又缺了什么德?妈送我来台湾,可不是送给人家做儿子的;这万万不行。
我回报连长:“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