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关于当代文学批评的生态或者现状,学术界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您是如何看待的?
童庆炳:文学是一个场域,应该包括作家、批评家、理论家、读者、文学传播等等在内,文学批评在这种场域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当前文学批评存在的主要问题是批评家没有见解。为什么?因为批评家自己没有生活体验。他们整天就看作品,从这部到那部,从书本到书本。我认为,一个文学批评家的思想应该从生活中来,从时代的深处来。他应该用这样的思想观念独立地评价作品,而不是跟着作品絮絮叨叨。
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其意义的深度和广度,往往是由批评家发现的。能够成就大作家的,往往是大的文学批评家,最典型的就是19世纪的俄罗斯。如果没有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就不会有那样大师辈出的文学时代。特别是别林斯基,没有别林斯基为普希金写的多篇论文,俄罗斯民族文学之父--普希金的价值就很难得到人们的发现和认可。我们今天特别缺少别林斯基这样的,从生活中、从时代深处养成和发展自己独立思想的批评家。
一部文学作品要成为文学名着,需要有一个或长或短的经典化过程。陶渊明写那些诗的时候默默无闻。汉魏六朝是大家族统治的社会,如果不像谢灵运等诗人那样出生在大家族,很难进入主流。所以,汉魏六朝末年,萧统编《昭明文选》,虽收了陶渊明部分诗歌,但位置不够,后来钟嵘把陶渊明放在《诗品》的中品中。整个唐代陶渊明的地位也不算高。到了北宋,由于一代文豪苏轼的推赞,陶渊明才最终成为光耀千古的大诗人。我相信,在我们的生活中,一定会有一些作家在默默写作,但不急于示人。若干年后,新发现的一些作品,有可能比我们了解到的那些要更深刻、更博大。我一直抱有这样的大历史观念:一个人的成就可能不是现在评定的,是在五十年、一百年以后再去评定的。
记者:作为一个文艺理论家,您先后开展了文学特征、文艺心理学、文体学等研究,近些年来,您一直在提倡和实践文化诗学,这种学术路径的选择遵循了怎样的理论和现实逻辑?
童庆炳:我真正的文学研究是上世纪80年代从文学特征的研究开始的。当时,文学理论界要面对的是清理上世纪60年代的那种公式化、概念化的毛病和问题。我提出文学的审美特征论,我认为,文学的特性最重要的是用情感评价周围的事物,包括周围人们的活动。情感的评价就是审美的过程,文学的成功与否不能局限在个别形象的描写上,要看整体的审美特质。为了进一步论证和研究我的观点,我带了13名师生开展文艺心理学的研究,持续了五六年,到1992年结项,共出了16本书。这些着作其实就是给文学的主体性以审美心理学的解释。
在此之后,我进入了文体学的研究。在鲁迅文学院上课的时候,我深深感到,作家们在创作中,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写什么,一个是怎么写,怎么写就是文体。一定的文学体裁要有一定的语体,一定的语体发展到极致,就会有风格,文体是一种三要素的结构。我做了5年左右文体学的研究,编辑了一套丛书出版,影响很大,文体学也很快成为比较热的学问。
之所以进入比较诗学的研究,是因为从上世纪80年代到上世纪90年代我们翻译了很多国外的理论作品,不少学者生吞活剥,把理论文章写得艰深晦涩,使读者不知所云。我就把中国诗学和西方诗学进行比较研究,希望从中国文化的背景中来审视西方诗学,力图把古代文论和西方文论中那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借鉴过来,形成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的基本架构。
近些年,我一直在提倡文化诗学。有不少年轻人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英国威廉斯文化研究学派那里汲取了理论资源,提出要把文学理论批评变成文化批评。我认为文学批评是文学批评,文化批评是文化批评,文学批评是审美研究,而文化批评是社会学研究。引进社会学的视角对文学批评是有意义的,但是把文学研究泛化,就背离了文学活动的主旨。与此同时,我觉得,过去的文学批评也的确缺少文化内涵,为此,我就提出了文化诗学的概念。这一概念最早是美国学者格朗布拉特提出的。他在澳大利亚的一所大学演讲中,用了一个题目:走向文化诗学,当时我并不知晓。相差几乎一年时间,我在中央电视台的学术讲坛上用的题目也是:走向文化诗学。题目完全一样,但我们的意思是有差别的,他是在研究莎士比亚的过程中遇到一些问题,要从历史语境中加以探究;我是想在文学批评中加入文化这样一个视野,因为文学本来就是文化的一部分,和别的文化存在往往交融在一起。我们应该建立一种更富有文化内涵的文学批评。这种批评对的审美性仍然是第一位的,中国传统中的文本细读仍然是必要的,但是应该在文化的历史语境中研究文学活动、文学创作的真实面目。
去年我去了淮南的敬亭山,那里有一座唐代玉真公主的纪念碑。人们说,玉真公主晚年在此修道,说李白在此经常与玉真公主会面,《独坐敬亭山》写的就是对玉真公主的感情。回来后,我查了《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发现玉真公主的道观都在长安、洛阳、王屋山,一生没到过淮南,李白和玉真公主也不可能有那样深的交情。后来我写了一万多字的文章发在《河北学刊》上。这样分析的东西是比较确实的,比较有文化内涵的,不是随意的单薄的主观印象。
记者:中国文学,特别是当代文学和世界的交流日益深入,您认为,我们的民族文学还需要在哪些方面提高和壮大自己?
童庆炳:一定要坚持1980年、1983年邓小平同志提出来的一系列正确的文艺思想。邓小平同志讲:文学从属于政治,这个提法不再提了,写什么,怎么写,应该由作家自己去解决。这样的观点是对文学的大解放。另外一方面,我们的作家在创作中,一定要珍惜创作的自由权利;要深入生活,体验生活,自觉加强个人的文化素养,用中国古代的文化、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化、西方的文化来充实自己。
很多人热爱文学,从事创作。随着时代变化发展,以后作家的文化水平定会提高。我对中国文学的发展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