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是每个读书人,尤其是文学的读者,难免在心里嘀咕的:我对一本书的价值如何判断?我却不以为然。一个人的喜好,如果与"公认"的名单完全一致,是值得欢喜的事情吗?如果严重地不一致,这人是应该不安,还是应该庆祝自己的特立独行?
有些书读来就像爬山,没有耐心与体力,欣赏不了
朱利安·贝尔写过一首讽刺维特根斯坦的短诗,最后一句,说维特根斯坦"大谈人文,自诩全对".维特根斯坦果真能够如此骄傲,倒也去掉了他自己的一桩心事,但他未能;他觉不出莎士比亚有什么伟大,为此有点烦恼。他在笔记里试图拆解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比喻、莎士比亚的思索能力、莎士比亚与现实的关系……骄傲、猛锐如他,敢于"深深怀疑莎士比亚的崇拜者",却始终没有敢声称莎士比亚是一个二流作家,顶多委婉地说:"要解释我对他理解上的失败,我不具备轻易地、像一个人眺望一片光辉灿烂的风景一样阅读他作品的能力。"
第二个例子是我自己的。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和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我是在同一年读的。我把《呼啸山庄》读了一遍,《傲慢与偏见》则连读两遍。《呼啸山庄》显然更拥有我们通常用"伟大"来形容的某些特质,这本书对人类精神的探索,不论是在能力上,还是在勇气上,都远超《傲慢与偏见》;而《傲慢与偏见》固然温润可喜,而其"见识",相对于其时代的高度,不过如彭伯里的小山:
"只见丛林密布,从远处望去益发显得陡峭,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处处收拾得都很美观。她纵目四望,只见一弯河道,林木夹岸,山谷蜿蜒曲折,真看得她心旷神怡。"
而《呼啸山庄》呢?如拿山峰来比喻,显然更加高耸、险峻,我也相信,如能登顶,所见到的胜景,也当更加富于启发。不过,它的山路破碎而曲折,山石嶙峋,树林幽暗而不友好,没有《傲慢与偏见》中供人歇脚的平地甚至小亭。它的溪流湍急,我们把脚伸进去,本想安慰一下磨得红肿疼痛的肢体,却凉得赶紧缩回,叫出声来。天气也是如此,《傲慢与偏见》的晴空与舒服的雨水,到这里变成忧郁的雾气和沁骨的阴冷。它把最美丽的所在,隐藏在巉岩与密云的背后,没有耐心与体力,是欣赏不到的。
喜爱与敬佩是两种情感,有些书,知道是好的,但多读一遍也不能
读初中时,开始大量阅读西洋小说。我手头一本文学史也没有,所依赖的向导,有点可笑,是一本《辞海》的文学分册。按图索骥的经历,至今记忆深刻,其中一个关节,是认真阅读那些评语。《辞海》中寥寥几行介绍,要仔细玩味,猜想自己会不会喜欢那本书;每一本书前后的介绍,总要先读一下,不顾虑先入为主的影响。这样是很受束缚的,好在渐渐也有些主见。
喜爱与敬佩是两种情感。有一些书,知道那是好的,但多读一遍也不能。还有一些书,知道---所谓知道,不只是知道所谓公认的评价,也是自己的判断---并不十分杰出,但就是喜欢,比如斯蒂文森的《金银岛》,怎么看也不像是华贵之作,但谁会不喜欢它呢?一个人如果在少年时代阅读过《金银岛》这样的书,成年后当了文学教授,大概依然不舍得背叛自己的情感,而会想办法,寻找理论工具,把自己的喜爱解释为高尚的趣味。
信任传统,等于相信我们的社会是基本正常的
每个人的气质不同。我对黄山、漓江这样的山山水水,毫无兴趣,而我的一个朋友,对我着迷的荒漠则痛恨有加。读书也是如此。但是,在个人的口味之外,是否存在某种恒定的尺度,植根于人类共同的经验与命运当中?
打开一本艺术史或文学史,不管是谁写的,说来说去,总是那些作品,这是不是一个阴谋,欺哄外人的骗局,或被传统不断加强的行业神话?我不这样认为。我承认在文学或艺术的传统内部,像在社会的其他结构中一样,势利总是有的,但接受"经典"这种概念,倾听他人的评价,重视经验丰富者的阅读经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承认"权威"的地位,很明显是更明智的做法,特别是在我们没有把握的时候。
我不认为这是服从权威,我认为这是信任,是对他人的诚实和能力的信任,对社会淘汰莠见功能的信任。这种信任不能带我们到最远的地方,没有它,我们一步也迈不开。一个人可以不喜欢福楼拜,读不下去《白鲸》,这没什么,要表达这意见,慎重的用语是"不合我的口味",而不是"什么破玩意儿".信任(但不迷信)传统,等于相信我们的社会是基本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