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西安城,沿渭河向西,秦岭分列左右如两排青色的屏风。车过宝鸡,才真正进到它的心脏。从西安到甘肃省的天水,一路相随的是在岭坡上出没的陇海铁路,和黏滞浑黄的渭河。
万物各归其位。世界有着它恒定的秩序。路,桥,山,水;山上的树,石,鸟,虫子和流云……千百年来怕就是这样的吧,甚至人,又有多少改变呢。有一个比喻,岩中花树--是四百年前我的一个同乡(他那时的官职是明朝蛮荒之地的一个驿丞)放逐到湘黔道上时说过的一番很有意思的话,大意是,我未见岩中花树,则它与我同归于寂,待我一见它,世界便生动起来,于是知心外无物。一个人一生中又有几句话能让人记住呢,能成为智慧传灯的更不会多。我对着变动的山川默默地说:万千世界的物象,都进到我的心里留下你们的投影吧,因为心要给你们一个秩序。
出行前,匆匆忙忙抓起两本书放进行囊,一本是福柯的思想传记,一本是写得风华而又糜烂的《唐代的外来文明》,原名又叫《撒马尔罕的金桃》。我计划在旅途中把它们看完,再不济也可以解解路途上的乏。同样的反理性主义的立场,我喜欢福柯甚于尼采,是因为他不像尼采常常说些突兀的没来由的话。他这样说了,还要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而尼采呢,似乎总是"大风吹过落下思想的果子",神秘而先验。从这个意义上说,福柯更像一个现代学者,一个思想史家。他站在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对面的声音似乎也更有说服力些。从我个人的理解来说,福柯是有着赋予事物以秩序这一庞大的野心的。在他转而探究权力的微观层面前,他就把知识的密码确定为,词与物的关系。而这也是思想史的深层结构。他的《词与物》,英文版的题目就是《事物的秩序》。相反的,《唐代的外来文明》则是一本秩序散乱的书,这本从中国古代对事物一种古怪的分类开始的书,讲述的是公元七至九世纪作为世界中心时期的唐朝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满眼带着异国风情的物的碎片:野兽,飞禽,羽毛,食物,香料,宝石,药品,器皿……如果前者是收缩的,后者则是铺展的。信手带了这两本书在路上,或许流露了一个念想:我希望有尽可能广阔的世界维度,更希望它们在一个人的心里井然有序。
天河注水--天水
在藉河边上的一家客栈里,醒来已是9点。河就在窗下,河滩宽大。城不大,呈狭长状。步行街、自由市场和住处相去5分钟的脚程。货物丰足,街上女子皆身量小巧,挺拔,脸型线条柔和,很有水色。中午,住的酒店有一婚宴,新娘着大红礼服,身量窈窕。八世纪时这里应该是一个靠近中国心脏地区的一个所在吧,无数从波斯、大食和中亚诸国来的使臣、僧侣、商人穿越那条以丝绸名之的商道,在此歇脚洗尘后,又赶往梦中之都长安。说到"金桃",确有其物,公元七世纪,撒尔马罕国的国王两次向唐朝进贡这种珍异的果子,据说"大如鹅卵,其色如金".谢弗以此作书名,是把它做了未知事物的一个象征,他这样说及外来事物对唐朝人生活的影响:
--一只西里伯斯的白鹦,一条撒尔马罕的小狗,一本摩揭陀的奇书,一剂占城的烈性药,等等,每一种东西都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引发唐朝人的想像力,从而改变唐朝的生活模式。
天水,这个得名于"天河注水"传说的陇东南小城,地处秦岭山脉西端,靠近中国的地理版图的中心,被当地人自豪地称为"陇上小江南".中学课文里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龙城,说的就是这里,它还有个古称叫秦州。
看地图,天水去西安、兰州和成都都在三百到五百公里之间。八世纪后期,杜甫曾流寓到天水和附近的同谷,留下了一组《秦州杂咏》。那是大唐走入向下坡道的时候,他为避一场战乱而来。他只住了半年,离开后的下一个驻脚之所是蜀中成都,最后死在从岳州到湘潭的一段长江上。
麦积山。处处野花,空气湿润得可以拧出水来。山形绝类农家麦秸垛,山岩上石窟如蜂房密布。佛像多为南北朝至隋唐时所塑。西魏、北周时的,多为"瘦骨清像",隋唐时的,则大多丰满圆润。佛教自西汉传入中土,历七八百年至隋唐,已彻底世俗化和人格化了。比之其他形式,造型艺术反映外来事物总是要快些。所有对他者的反映,都带上了自身的想像,或者是一个时代的风尚和趣味。
兰州,通往西域的枢纽
出天水向西,高原起伏绵延的山体如大地赤裸的肌肤,晚七时,车子驶进兰州。整个城都笼罩在金箔一般的阳光里。这是唯一一个黄河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因河还在上游,尚不显浑浊,这也是兰州人所津津乐道的。晚饭后走在江堤,夜色中的黄河在隔岸灯火的映射下像一个铺展的女体,坐着轻轻的呜咽。
这里已经是中国陆域版图的几何中心,假如在比例尺为1:26000的中国地图上,以兰州为圆心,以90毫米为半径画圆,你会发现这个圆基本圈住了中国版图。这个陆都心脏曾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镇,中原通往西域的一个枢纽。当时从长安经兰州入西域的路线基本上是:从长安出发,经渭水流域,越陇坂(陇山),经成纪、天水、陇西、定西、榆中到兰州,从兰州再沿黄河西行。唐朝使臣及地方官员多循这条路进入西域,中原和西域的商贸和文化交流也大多沿这条路进行。贞观三年,后来写下《大唐西域记》的玄奘离开长安,就是经天水,过临洮后再沿阿干河谷到兰州,过黄河出金城关西至河口,再沿庄浪河谷西行去天竺的。贞观十五年,唐朝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嫁给吐蕃首领松赞干布和弃隶缩赞,两位公主据说也是沿这条路入藏的。到了北宋末年,兰州以西地区逐渐纳入西夏版图。宋与西夏既对峙,又在经济上互为依赖,这里遂有了以茶马互市为主的商贸来往:南方的茶叶由此进入西夏,北方的良马也由此进入宋朝的疆域。
武威:看到了古凉州的月亮
武威这个城名与西汉时一个着名的将军霍去病联系在一起(据说是为了表彰霍大败匈奴的武功军威)。在唐诗中,它一次又一次以"凉州"的别名进入我们的视野。
西汉初年,匈奴入侵河西,两次挫败大月氏,迫使大月氏人西迁到锡尔河、阿姆河流域。整个河西走廊成为匈奴的领地。此时,匈奴"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对汉王朝构成了严重的威协。建元二年(前138年),汉武帝首次派遣张骞出使西域,联络大月氏、乌孙夹击匈奴。元狩二年(前121年)春,骠骑将军霍去病统率万骑从陇西出塞,进军河西走廊,大获全胜,不仅生擒了浑邪王的儿子柏国,还缴获了匈奴的"祭天金人".汉武帝把这一战利品放置在"甘泉宫"(陕西凤翔)加以供养礼拜。莫高窟第323窟北壁壁画绘有这段故事。这年夏天,霍去病亲自率骑兵过居延水,直冲祁连山,斩杀敌兵3万余人,使河西的匈奴受到毁灭性打击。其间,匈奴上层内讧,浑邪王杀死休屠王,携部4万余人投降汉朝。汉元鼎二年(前115年),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顺利地从乌孙凯旋而归。从此,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开通了。随着战争结束和进一步的河西经略,出现在这片黄沙黑山之间的是城市。为保护这条路的安全畅通,在河西设置了酒泉郡和武威郡。同时采用了设防、屯垦、移民等措施经略河西。后又将酒泉、武威二郡分别拆置敦煌、张掖两郡。又从令居(今永登)经敦煌直至盐泽(今罗布泊)修筑了长城和烽燧,并设置阳关、玉门关,即史称的"列四郡,据两关".就这样我来到了从初中历史教科书上认识的河西四郡中的第一郡。
开边置郡后的武威,汉武帝一次又一次地从这里得到他梦想中的乌孙、大宛的名马。有一年,朝廷的一个谪臣在这里一个叫渥洼池的地方得到了一匹通体乌黑的黑马献上,汉武帝高兴地名之为"天马",并作《太一天马歌》。有名的"马踏飞燕",就是出土于这里的雷台汉墓(雷台在城北,原为一道观,此处的箭杆杨都有两百多年的树龄了。而这种树一般也只能活两百年左右)。隋唐时,陇右一带广阔的草地是政府巨大的天然牧马场。
马对一个国家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新唐书》说,"马者,国之武备,天去其备,国将危亡".唐朝人在观念上是把马看做了外交政策和军事政策上的一个重要筹码。七世纪初,唐朝刚刚建立,政府发现陇右草原上牧养的只有5000匹马,其中的3000匹还是从前朝手里继承过来的,于是专命地方官悉心照料,到七世纪中叶,政府宣布已拥有马匹706000匹。这些马当时就分开安置在渭河以北乡村的八坊之中,还有一部分在甘南草地,因为那里的草甸子草(草名)马特别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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