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 花果木雕
光绪元年(乙亥·一八七五),我十三岁。二年(丙子·一八七六),我十四岁。这两年,在我祖父故去之后,经过这回丧事,家里的光景,更显得窘迫异常。田里的事情,只有我父亲一人操作,也显得劳累不堪。母亲常对我说:”阿芝呀!我恨不得你们哥儿几个,快快长大了,身长七尺,能够帮助你父亲,糊得住一家人的嘴啊!“我们家乡,煮饭是烧柴灶的,我十三岁那年,春夏之交,雨水特多,我不能上山砍柴,家里米又吃完了只好掘些野菜用积存的干牛粪煨着吃,柴灶好久没用,雨水灌进灶内,生了许多青蛙,灶内生蛙,可算得一桩奇闻了。我母亲支撑这样一个门庭,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我十四岁那年,母亲又生了我四弟纯培,号叫云林。我妻春君帮着料理家务,侍奉我祖母和我父亲母亲煮饭洗衣和照看我弟弟,都由她独自担当起来。我小时候身体很不好,祖父在世之时,我不过砍砍柴,牧牧牛检检粪,在家里打打杂田里的事,一概没有动手过。此刻父亲对我说:”你岁数不小了,学学田里的事吧!“他就教我扶犁。我学了几天,顾得了犁,却顾不了牛,顾着牛,又顾不着犁了,来回地折磨,弄得满身是汗,也没有把犁扶好。父亲又叫我跟着他下田,插秧耘稻,整天地弯着腰,在水田里泡,比扶犁更难受。有一次,干了一天,够我累的,傍晚时候,我坐在星斗塘岸边洗脚,忽然间,脚上痛得像小钳子乱铗,急忙从水里拔起脚来一看,脚趾头上已出了不少的血。父亲说:”这是草虾欺侮了我儿啦!“星斗塘里草虾很多,以后我就不敢在塘里洗脚了。
光褚三年(丁丑·一八七七),我十五岁。父亲看我身体弱,力气小,田里的事,实在累不了,就想叫我学一门手艺,预备将来可以糊口养家。但是,究竟学哪一门手艺呢?父亲跟我祖母和我母亲商量过好几次,都没曾决定出一个准主意来。那年年初,有一个乡里人称他为”齐满木匠“的,是我的本家叔祖,他的名字叫齐仙佑,我的祖母,是他的堂嫂,他到我家来,向我祖母拜年。我父亲请他喝酒。在喝酒的时候,父亲跟他说妥,我去拜他为师。跟他学做木匠手艺。隔了几天,拣了个好日子,父亲领我到仙佑叔祖的家里,行了拜师礼,吃了敬师酒,我就算他的正式徒弟了。仙佑叔祖的手艺,是个粗木作,又名大器作,盖房子立木架是本行,粗糙的桌椅床凳和种田用的犁耙之类,也能做得出来。我就天天拿了斧子锯子这些东西,跟着他学。刚过了清明节,逢到人家盖房子,仙佑叔祖带了我去给他们立木架,我力气不够,一根大檩子,我不但抗不动,扶也扶不起,仙佑叔祖说我太不中用了,就把我送回家来。父亲跟他说了许多好话,千恳万托地求他收留,他执意不肯,只得罢了。
我在家里,待了不到一个月。父亲托了人情,又找到了一位粗木作的木匠,名叫齐长龄,领我去拜师。这位齐师傅,也是我们远房的本家,倒能体恤我,看我力气差得很,就说:”你好好地练罢!什么事都是练出来的,常练练,就能把力气练出来了。“记得那年秋天我跟着齐师傅做完工回来,在乡里的田塍上,远远地看见对面过来三个人,肩上有的背了木箱,有的背着很坚实的粗布大口袋,箱里袋里装的,也都是些斧锯钻凿这一类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木匠,当然是我们的同行了,我并不在意。想不到走到近身,我的齐师傅垂下了双手,侧着身体,站在旁边,满面堆着笑意,问他们好。他们三个人,却倨傲得很,略微地点了一点头,爱理不理地搭讪着:”从哪里来?“齐师傅很恭敬地答道:”刚给人家做了几件粗糙家具回来“.交谈了不多几句话,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齐师傅等他们走远,才拉着我往前走。我觉得很诧异,问道:”我们是木匠,他们也是木匠,师傅为什么要这样恭敬?“齐师傅拉长了脸说:”小孩子不懂得规矩!我们是大器作,做的是粗活,他们是小器作,做的是细活。他们能做精致小巧的东西,还会雕花,这种手艺,不是聪明人,一辈子也学不成的,我们大器作的人,怎敢和他们平起平坐呢?“我听了,心里很不服气,我想:”他们能学,难道我就学不成!“因此,我就决心要去学小器作了。
光绪四年(戊寅·一八七八),我十六岁。祖母因为大器作木匠,非但要用很大力气,有时还要爬高上房,怕我干不了。母亲也顾虑到,万一手艺没曾学成,先弄出了一身的病来。她们跟父亲商量,想叫我换一行别的手艺,照顾我的身体,能够轻松点的才好。我把愿意去学小器作的意思,说了出来,他们都认为可以,就由父亲打听到有位雕花木匠,名叫周之美的,要领个徒弟。这是好机会,托人去说,一说就成功了。我辞了齐师傅。到周师傅那边去学手艺。这位周师傅,住在周家洞,离我们家,也不太远,那年他三十八岁。他的雕花手艺,在白石铺一带,是很出名的,他用平刀法,雕刻人物,尤其是他的绝技。我跟着他学,他肯耐心地教。说也奇怪,我们师徒二人,真是有缘,处得非常之好。我很佩服他的本领,又喜欢这门手艺,学得很有兴味。他说我聪明,肯用心,觉得我这个徒弟,比任何人都可爱。他是没有儿子,简直就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地看待。他又常常对人说:”我这个徒弟,学成了手艺,一定是我们这一行的能手,我做了一辈子的工,将来面子上沾着些光彩,就靠在他的身上啦!“人家听了他的话,都说周师傅名下有个有出息的好徒弟,后来我出师后,人家都很看得起,这是我师傅提拔我的一番好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
光绪五年(己卯·一八七九),我十七岁。六年(庚辰·一八八○),我十八岁。七年(辛巳·一八八一),我十九岁。照我们小器作的行规,学徒期是三年零一节,我因为在学徒期中,生了一场大病,耽误了不少日子,所以到十九岁的下半年,才满期出师。我生这场大病,是在十七岁那年的秋天,病得非常危险,又吐过几口血,只剩得一口气了。祖母和我父亲,急得没了主意直打转。我母亲恰巧生了我五弟纯隽,号叫佑五,正在产期,也急得东西都咽不下口。我妻陈春君,嘴里不好意思说,背地里淌了不少的眼泪。后来请到了一位姓张的大夫,一剂”以寒伏火“的药,吃下肚去,立刻就见了效,连服几剂调理的药,病就好了。病好之后,仍到周师傅处学手艺,经过一段较长时间,学会了师傅的平刀法,又琢磨着改进了圆刀法,师傅看我手艺学得很不错,许我出师了。出师是一桩喜事,家里的人都很高兴,祖母跟我父亲母亲商量好,拣了一个好日子,请了几桌客,我和陈春君”圆房“了,从此,我和她才是正式的夫妻。那年我是十九岁,春君是二十岁。
我出师后,仍是跟着周师傅出外做活。雕花工是计件论工的,必须完成了这一件,才能去做那一件。周师傅的好手艺。白石铺附近一百来里地的范围内,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因此,我的名字,也跟着他,人人都知道了。人家都称我”芝木匠“,当着面,客气些,叫我”芝师傅“.我因家里光景不好,挣到的钱,一个都不敢用掉,完工回了家,就全部交给我母亲。母亲常常笑着说:”阿芝能挣钱了,钱虽不多,总比空手好得多。“那时,我们师徒常去的地方,是陈家垄胡家和竹黎家。胡黎两姓,都是有钱的财主人家,他们家里有了婚嫁的事情,男家做床橱,女家做妆奁,件数做得很多,那是由我们师徒去做的。有时师傅不去,就由我一人单独去了,还有我的本家齐伯常的家里,我也是常去的。伯常名叫敦元,是湘潭的一位绅士,我到他家,总在他们稻谷仓前做活,和伯常的儿子公甫相识。论岁数,公甫比我小得多,可是我们很谈得来,成了知己朋友。后来我给他画了一张秋姜馆填词图,题了三首诗,其中一首道:”稻梁仓外见君小,草莽声中并我衰。放下斧斤作知己,前身应作蠹鱼来。“就是记的这件事。
那时雕花匠所雕的花样,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祖师传下来的一种花篮形式,更是陈陈相因,人家看得很熟。雕的人物,也无非是些麒麟送子、状元及第等一类东西。我以为这些老一套的玩艺儿,雕来雕去,雕个没完。终究人要看得腻烦的。我就想法换个样子,在花篮上面,加些葡萄石榴桃梅李杏等果子,或牡丹芍药梅兰竹菊等花木。人物从绣像小说的插图里,勾摹出来,都是些历史故事。还搬用平日常画的飞禽走兽,草木虫鱼,加些布景,构成图稿。我运用脑子里所想得到的,造出许多新的花样,雕成之后,果然人都夸奖说好。我高兴极了,益发地大胆创造起来。那时,我刚出师不久,跟着师傅东跑西转,倒也一天没有闲过。只因年纪还轻,名声不大,挣的钱也就不会太多。家里的光景,比较头二年,略为好些,但因历年积迭的亏空,短时间还弥补不上,仍显得很不宽裕。我妻陈春君一面在家料理家务,一面又在屋边空地,亲手种了许多蔬菜,天天提了木桶,到井边汲水。有时肚子饿得难受,没有东西可吃,就喝点水,算是搪搪饥肠。娘家来人问她;”生活得怎样?“她总是说:”很好!“不肯露出丝毫穷相。他真是一个挺得起脊梁顾得住面子的人!可是我们家的实情,瞒不过隔壁的邻居们,有一个惯于挑拨是非的邻居女人,曾对春君说过:”何必在此吃辛吃苦,凭你这样一个人,还找不到有钱的丈夫!“春君笑着说:”有钱的人,会要有夫之妇?我只知命该如此,你也不必为我妄想!“春君就是这样甘熬穷受苦,没有一点怨言的。
光绪八年(壬午·一八八二),我二十岁。仍是肩上背了个木箱,箱里装着雕花匠应用的全套工具,跟着师傅,出去做活。在一个主顾家中,无意间见到一部乾隆年间翻刻的”芥子园画谱“,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间短了一本。虽是残缺不全,但从第一笔画起,直到画成全幅,逐步指说,非常切合实用。我仔细看了一遍,才觉着我以前画的东西,实在要不得,画人物,不是头大了,就是脚长了,画花草,不是花肥了。就是叶瘦了,较起真来,似乎都有点小毛病,有了这部画谱,好像是检到了一件宝贝,就想从头学起,临它个几十遍。转念又想:书是别人的,不能久借不还,买新的,湘潭没处买,长沙也许有,价码可不知道,怕有也买不起。只有先借到手,用早年勾影电公像的方法,先勾影下来,再仔细琢磨。想准了主意,就向主顾家借了来,跟母亲商量,在我挣来的工资里,匀出些钱,买了点薄竹纸和颜料毛笔,在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用松油柴火为灯,一幅一幅地勾影。足足画了半年,把一部”芥子园画谱“,除了残缺的一本以外,都勾影完了,钉成了十六本。从此,我做雕花木活,就用”芥子园画谱“做根据,花样既推陈出新,不是死板板的老一套,画也合乎规格,没有不相匀称的毛病了。
我雕花得来的工资,贴补家用,还是微薄得很。家里缺米少柴的,时常闹着穷。我母亲为了开门七件事,整天的愁眉不展。祖母宁可自己饿着肚子,留了东西给我吃。我是个长子,又是出了师学过手艺的人,不另想想办法,实在看不下去。只得在晚上闲暇之时,匀出功夫,凭我一双手,做些小巧玲珑的玩艺儿,第二天一清早,送到白石铺街上的杂货店里,许了他们一点利益,托他们替我代卖。我常做的,是一种能装旱烟也能装水烟的烟盒子,用牛角磨光了,配着能活动开关的盖子,用起来很方便,买的人倒也不少。大概两三个晚上,我能做成一个,除了给杂货店掌柜二成的经手费以外,每个我还能得到一斗多米的钱。那时,乡里流行的,旱烟吸叶子烟,水烟吸条丝烟。我旱烟水烟,都学会吸了,而且吸得有了瘾。我卖掉了自己做的牛角烟盒子,吸烟的钱,就有了着落啦,连烧料烟嘴的旱烟管,和吸水烟用的铜烟袋,都赚了出来。剩余的钱,给了我母亲,多少济一些急,但是还救不了根本的穷,不过聊胜于无而已。据微信月雅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