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对新疆这片土地充满想象,而这想象中却又不乏现实的成分。于是,现实与幻想交织、融合,让富有才情的作家和诗人在其中游走、穿梭。“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诗仙李白通过文字触摸到了这个曾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岑参,曾两次从军到西域,走过安西、北庭都护府,亲眼见到了“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和“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塞外奇景,热情讴歌着优钵罗花(雪莲花),欣赏着“旋转如风”的胡旋舞,感受着“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的民族团结之情,把今天新疆的雄奇景物和风俗人情熔铸到诗中,为人们打开了一扇认识西域的窗户。
新疆的风景和物产总是不同寻常,常常会引起人们的想象。就连常见之物,也都有神奇特异的传说和故事。北朝名士王嘉在《拾遗记·西域异闻》中讲述说:渠搜国(即古莎车国)中有寿木之林,这里的寿木具有神异功能“若经憩此木下,皆不死不病”。这则故事恐怕不是王嘉自己生编硬造出来的,应是作者从西域到中原这一路听到、见到的。
关于西域大尾羊的记载也是如此。中原的人们对西域充满了渴望与幻想。被如实描写的西域大尾羊到了中原,很快变成了一种神奇的“羊”。
西域大尾羊前身
西域大尾羊是今天新疆勒泰大尾羊的前身。资料中说,“勒泰大尾羊是全国闻名的优良羊种,主要生活在新疆阿尔泰山地地带”,“因其有着一个滚圆而肥大的、全是脂肪生成的尾巴而得名。”这一说法是有现实依据的。
福海县畜牧兽医局局长吾尔留汗·阿斯力汗说,“阿勒泰羊活体最重可达157公斤,2岁以上的阿勒泰羊,臀脂(尾巴)平均重35公斤,这也正是民间称其为‘阿勒泰大尾羊’的原因。”由此可知,大尾羊的称呼的确名副其实。
古代西域的很多地方都出产大尾羊。从现有文献资料来看,关于“西域大尾羊”的记载最早出现在唐代,但不是在《大尾羊传奇》、《青河县志》和《新唐书》(《新唐书》成书于北宋,总纂官是宋祁和欧阳修)中,而是出现在晚唐编成的《酉阳杂俎》中。
该书卷十六云:“康居出大尾羊,尾上旁广,重十斤。”从这则记载来看,当时的大尾羊尾部“重十斤”(古代的计量单位比现在小,这个“十斤”是不准确的),与今天阿勒泰大尾羊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因此,这则记载应当属于实录,并没有夸张和想象的成分。
康居,《隋书》作“康国”,《史记》、《汉书》、《魏略》、《晋书》、两《唐书》等史书关于西域的记载中均作“康居”。
据西域史地研究专家钟兴麒先生说:“疆域在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干地区。唐高宗显庆三年(658年),在撒玛尔干置康居都督府,并授其王拂呼缦为都督。”
其后,宋朝编纂的大型类书《太平御览》卷九百二对此又有引述和补充:“大尾羊,细毛,薄皮。”
还在这些文字下面用小字注解说:“尾上旁广,重十斤,出康居。又曰驴羊,似驴。”从这段文字来看,关于大尾羊的叙说就明显有所增饰,可见信息传播的变形与附加。
西域大尾羊产地很广
当然,西域大尾羊的产地不仅限于康居。据《宋史》卷四百九十载:“次历伊州……有羊,尾大而不能走。尾重者三斤,小者一斤,肉如熊白而甚美。”伊州,即今天的哈密地区,可见宋朝时哈密地区也出产大尾羊。
该书又载:“(天禧)四年,(月氏)又遣使,同龟兹国可汗王智海使来献大尾羊。”可见当时的月氏和龟兹也有大尾羊,但数量似乎不太多,这从他们把大尾羊作为献给宋朝皇帝的贡品就可以看出来。史书记载注重翔实,而我们分析文中的数字,也可以看出这些文字并没有夸饰,甚至可能“被缩水”。
《天中记》的记载验证了月氏有大尾羊的说法,该书卷五十四载:“月氏有羊,尾重十斤。”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则进一步证实了哈密产大尾羊的说法。《本草纲目》卷五十载:“时珍曰:……哈密及大食诸番有大尾羊,细毛、薄皮、尾上旁广、重一二十斤,行则以车载之。”
中国最著名的药学专书中竟然也记载了西域的大尾羊,真可谓包罗万象。同时,也可见大尾羊的食疗价值(当然,李时珍并没有见过大尾羊,他只是引述历史文献记载,难免有缺乏考证的淆误之处),再结合它作为贡品献给皇帝的情况,可以推断,大尾羊确实是古代西域绝佳的代表性特产。
大尾羊的记载有虚构
关于西域大尾羊的记载并不总是符合事实。由于一般文人很难亲见大尾羊的形貌,所以在转述异域见闻的时候不免会掺入道听途说的成分。如宋赵汝适的《诸蕃志》卷上载:“(木兰皮国)产胡羊,高数尺,尾大如扇,春剖腹取脂数十斤,再缝合而活。不取则发臕胀死。”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五十四载:“月氏有羊,尾重十斤。稍割以供食,寻生如故。康居出大尾羊,尾上旁广重十斤。灵羊,尾大者重二十斤,行则以车载……大食勿斯离国产胡羊,高三尺余、其尾如扇。每岁春时,割取脂二十余斤,再缝合、仍生,不取则胀死。”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八十六载:“月氏有羊,大尾,稍割以供宾。亦稍自补复。”
用现代畜牧医学的知识来说,将牲畜尾部的一些脂肪割除,然后再加以缝合,确实能重新长出并有所复原。但古西域人是否真的这样做,则很难想象。古人没有现代的医学技术,他们如何对大尾羊的伤口进行消毒、止血、缝合,伤口是否会感染,大尾羊能否存活到第二年春天,这些都值得怀疑。至于上述记载说“不取则胀死”,则缺乏医学上的依据,应该是文人的臆想和虚构。
最早写大尾羊的作品
最早把西域大尾羊写进文学作品的,是元代作家耶律铸。耶律铸(1221-1285年),字成仲,号双溪,又曾自号独醉道者、四痴子、北山逋客、白莲居士等,契丹族,其十世祖为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九世祖是东丹王耶律倍,祖父是金朝尚书右丞(相当于宰相)耶律履,父亲是元初中书令(相当于宰相)耶律楚材。耶律铸本人曾三次官拜中书左丞相,死后追赠懿宁王,谥文忠。耶律铸生于成吉思汗西征的路上,当时他的父亲耶律楚材和母亲苏氏正在成吉思汗的军营中。
从相关史书和文献记载的材料推断,他生在西域,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在他存世的作品中,有许多涉及西域史地和物产的诗赋,其中《大尾羊赋》即是一例。
其序文说:“端卿持节使博啰,或曰旧康居也。其国多羊,羊多大尾,其大不能自举,土人例以小车使引负其尾,车推乃行。且乞余为道其所以,乃为之赋。”
以赋寓事
从古代行文的习惯推断,“端卿”是耶律铸的友人。查阅耶律铸的诗有《送孟端卿诗》,则可以推断,这里的“端卿”应该是孟端卿。关于“博啰”,目前尚没有相关资料可以考证。但“旧康居”,当指唐代的康居都督府,与《酉阳杂俎》所载大尾羊的出产地正相吻合。由于《酉阳杂俎》的作者并没有亲历西域,只能道听途说,获得一些零星的记载。而耶律铸的友人孟端卿出使“博啰”,亲眼目睹后并请耶律铸记载下来,是为实录。原赋如下:
世有痴龙,发迹康居,播精惟玉,效灵惟珠。一角触邪,名动神都,六蜚奋御,声振天衢。肥遁金华,与道为徒。体纯不杂,质真不渝。惟仁是守,惟善是图。不食生物,幸远庖厨。含仁怀善,其德不孤。义合麒麟,与夫驺虞。驼背上异,乌尾后殊。末大之名,是专是沽。小心惴惴,中抱区区。务以自保,支体毛肤。青蝇莫逐,白鸟莫袪。尾大不掉,可怪也夫。前伛而偻,后蜷而痀。牵草萦茅,上曳泥娄。苏其土苴,载以后车。听其自引,纵其所如。进不能却,退不能趋。莫顺而情,实累而躯。冬委冰霜,夏混虫蛆。末木之咎,其至矣乎。吁!枝大于干,腓大于股。不折不披,是其证与?是其鉴与?
赋本来就有“劝百讽一”的风格,从这篇赋中,可以看出耶律铸的赋中也确实暗含了讽谏之意,他有感而发,借题发挥,以大尾羊的“尾大不掉”讽喻元朝封国势力太大而影响中央统治的现实,并希望元朝统治者能以此为鉴,解除这种“枝大于干,腓大于股”的潜在威胁。
在耶律铸之后,元代的诗人白湛渊作《咏羯诗》,也是以大尾羊为描写对象:“羯尾大如斛,坚车载不起。此以不掉灭,彼以不掉死。”从诗句中的“坚车载不起”来看,应该是在阅读耶律铸的《大尾羊赋》之后而作的,而羊尾与羊身微妙的关系也被揭示得淋漓尽致,结合耶律铸原文,更可见其中蕴含的寓意。
明代大思想家李贽在《疑耀》卷二“尾大不掉”条说:“尾大不掉,此非喻言也。西域有兽曰羯,尾大于身之半,非以车载尾,则不可行。”推究其材料来源,依然是耶律铸的《大尾羊赋》。
(责任编辑:陈冬梅)